阿莲的夕阳
阿婆,阿婆!
阿莲走在小街上,一个胖乎乎的,约莫两岁的小姑娘脆脆地叫着她,也许只是好玩而已。但阿莲清楚地在孩子的眼眸里看出了一些亲切。她嫩嫩的手指微微拽着皱巴巴的纯棉裙边,盛夏时节,阳光下,孩子的头发泛出蓬勃的光。重要的是,她有着好大的眼睛,水汪汪地发亮,很澄澈,很干净。以后,不知会变得怎样深不见底吧,这孩子的眼睛。阿莲淡淡地笑了,想给孩子所有的慈爱。这孩子,正是最美好的年纪呢。
阿莲已经老了,她自己觉得自己很老很老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么昂首挺胸青春洋溢地出门了,事实上她也办不到。每次要出门去自己开的裁缝店,总是低着头,拄着拐杖,步履匆匆,近乎小跑,让人觉得有亲人得急病住院了她得去看望。干完活儿,接待完主顾,再步履匆匆地回家,像是回家拿钱给亲人补住院费。不能比喻为上课迟到,因为阿莲老了,近乎小跑的步履总是颤颤巍巍跌跌撞撞,显得更为急切。由此,她也由衷地感激自己那根桃木拐杖,“老家伙,你陪了我多久啊,要是我死了,一定得带你下葬。”阿莲经常这样自言自语,或者说,对着拐杖说话。阿莲一个人生活,也可以说,跟拐杖一起生活。这根拐杖是她年轻时走南闯北,途中遇到一个热情的朋友,送给她的。当时,她还笑着嗔怪朋友:“你是骂我老吧。”朋友好脾气地笑笑:“哪儿啊!这东西,好着呢,以后老了,不用费心思找,它可结实着呢,还是桃木的。总有用,早点备着不是挺好么,我们都那么年轻,拿它当装饰也不是不可以啊。”阿莲已经记不得那个朋友叫什么,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送给自己一把桃木拐杖,仅此而已。是老了。她想。
她觉得自己很老很老,不是没有理由的。主要的理由就是她的年龄为“76”,她的出生年月被年轻妈妈们给孩子讲为“很久很久以前”。辅助这一主要理由论证的是:她有皱纹了,头发白了,不再那么喜欢旅行了,不再喜欢漂亮的衣裙了,曾经特别“文艺”的她早就开始嫌弃那些只会赚眼泪的浮夸小说。她觉得自己的身躯越来越沉重,心脏在每一个动作后都会沉下一点点,因此她需要休息。她常常疲惫地躺在床上,发很久的呆,突然惊醒:“哎呀,我得做饭给自己吃了!”于是,就开始忙碌。她很累,但是有什么用呢,她还是得为自己谋生。父母早逝,她一个人过了一辈子。最亲的人,也就是那个常照顾她的邻居了。
“滴!——”“怎么走路的死老太婆!”
阿莲突然惊醒,停下脚步,没想到已经走出小巷了。她等着那辆前面有一个明显的“四圈儿”标志的高档车轰鸣而过,对于怒骂,她也已经习以为常了。然后,走上了繁华大街的人行道。几十年前,这里街边还有叫卖的小摊子:“糖葫芦儿——”“豆瓣酱嘞!又香又辣的豆瓣酱——”“羊肉串咯羊肉串——”……现在呢,是一棵棵陌生而孤独的行道树蔫蔫地低着头冷眼看行人。走着走着,阿莲开始犯困,哈欠连天。她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停下来,举起爬满皱纹的枯手揉了揉模糊的眼睛,但眼前一下子又模糊了起来,只好又揉。像是雨天坐在车里看着刮雨器使得车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那种感觉。当然阿莲不会了解。迎面走来一群少男少女,其中一个男孩子大声叫:“哦哦,老太婆!老花眼了哦!小心掉进阴沟里!哈哈哈哈……”笑声远了,阿莲不去理会,习惯了。好吧,还是回家吧,别逛了。阿莲便任由着眼睛模糊开来,摸索着回家的路,苦笑着从一群年轻人漠然的眼神下钻过去。一转身,瞥见一条小巷深处的一家店,看起来可以坐一会儿乘乘凉,店名看不清楚了。“算了,过去坐坐,没事的吧,没事的。要是不能做,买点什么总可以了吧。”阿莲就这么自己回答了自己,她真感谢自己微薄的裁缝店收入。于是她就颤颤巍巍地摸索了过去,那四个字渐渐清晰了起来,竟然是她熟悉的繁体字,中规中矩,像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报纸。她又想起自己很小时候,看见父母坐在皮质沙发上看报的感觉——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千金小姐。现在,她又苦又累。
从回忆中挪出来,她看到了店的招牌“我的夕陽”。“有意思。”她慢慢地推开店门,做好了一股空调风迎面扑来的准备。她慢慢地一点点用力,终于推出了可以把自己勉强挤进去的一个口儿。等她挤进去才发现,店里根本没有开空调,只是在每一张桌子上放了一把精巧的纸扇。阿莲坐下来,自然地拿起了那把扇子,开始环视这家店。墙壁是用特殊材料做出的红砖效果,地面是木质地板,没有光泽,很原汁原味。天花板上是一盏简约的方形灯。阿莲看到了实木柜台,吃了一惊——那上面竟然爬满了紫藤萝。正惊讶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里间走了出来——阿莲甚至没注意到还有一扇门。女孩子长相很清秀,极其符合“水灵灵”这个词,她的那双大眼睛,是的,那双大眼睛!竟然这样的澄澈,像是一潭很浅很浅的水——那根本不能够称为“湖”。瞳孔的颜色,跟黑夜极为相似。不知怎么,阿莲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阿莲,你来啦。”女孩儿跟她熟络地一笑。阿莲一惊,女孩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女孩子大方地说:“我叫阿莲,你过去认识我。”什么?自己过去认识她?她还跟自己同名?“可是,现在你对我很陌生,但是只要你跟我相处一段时间,你就熟悉了。”阿莲越来越不明白,她努力地从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女孩,但就是不记得了。好吧,只要女孩没有恶意就行。没想到,女孩的下一句彻底让自己无法镇定了。
“我就是过去的你。”
阿莲愣住了,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涌了上来,仿佛要溺死自己。她摇了摇头,像是在极力否定着什么,然后颤抖着手迅速地扶起了拐杖,想要站起来离开。“阿莲,别走。”女孩依旧微笑着,认真地挽留。仅此一句话,击溃了阿莲,她无力地坐下,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小姑娘啊,你要是想在我这儿讹钱,我没有多少,今天攒到的都给你,小姑娘,能让我回去吗?”阿莲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颤抖。女孩子脸上的表情变得似笑非笑:“我是阿莲啊,我怎么可能害以后的自己。”顿了顿,“你肯定不记得,你在自己出生的时候留下了一个最原始的自己,今天你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就是你小时候。当自己老去落魄被社会抛弃的时候,那个“自己”就会迅速地成长,并且到了年轻的阶段,会让现在的自己遇到,告诉那个“自己”所需要的未来。也就是你期望的‘夕阳’。你老了,在这个浮躁的城市里,已经被那些年轻的人所无视了,为了让你不至于落拓到在养老院里倒在地上还被工作人员踹几脚的地步,一个法师发明了这种法术,他同情这些老人。所以你现在可以策划你的‘夕阳’。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策划。你只有选择。”
阿莲渐渐地明白起来,心里开始惆怅。自己缺什么呢,无非是热闹罢了,老了,没用了,也得有人注意,不至于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老东西吧。自己开不起车住不起好房花不起钱,不都捱过来了么?算什么啊……
女孩儿似乎长大了十几岁,对的,长势的确很快:“快点,一个是有儿有孙,但是很清贫,可是总是热热闹闹的。另一个是非常有钱,虽然孤独,但是吃喝不愁过着贵妇生活,而且还自由,人生很成功,就是少几个人陪,死还是死得体面的。但是,都是有条件的,第一种,你……”
“第一种。”阿莲觉得,没有必要犹豫。
“第一种的代价很重哦。”女孩儿面无表情地盯着阿莲。阿莲认真地说:“第一种。”女孩儿叹口气:“好吧,你不想知道条件也没关系,那就这样。”女孩儿越来越老,更加迅速了,头发有了一缕一缕的白色,然后,面无表情地消失了。阿莲眨了眨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大街上,在原来的位置。她摇了摇头,恍若隔世。
一个中年男人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急匆匆地扫视着整条街,眼神里满是焦急懊悔。突然,他的眼神毫不犹豫地定格在阿莲身上,一阵惊喜,快步跑上来搀扶住自己:“妈,您都病得那么重,怎么不在家呆着啊,出来乱跑干什么。”阿莲有些缓不过神儿来,只能任由着男孩儿搀扶着自己往家的方向走着。
穿过一条条小巷,家近在眼前了,男人,哦不,儿子笑着对阿莲说:“妈,到家了,儿子刚找了工作,月薪能支撑咱们一家四口生活了。回家,儿子就给您做鱼吃!”阿莲深深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但是,她的身子变得绵软起来,她莫名其妙地觉得无力。身边的儿子很关切地问:“妈,您怎么了?是不是有些难受?”阿莲望着自己的儿子,幸福地笑着:“没有,妈很好。”
说完这句话,阿莲突然感觉到眼前一片白色,所有的景物开始泛白,一片白光……继而渐渐暗了下来。她轻轻地往儿子身上靠着,满足地想:“我睡一会儿吧,儿子你同意么?”
“妈?!妈?!”男人突然大声叫喊着,伸手去探了探阿莲的鼻息。
他突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阿莲脸上:“妈……妈?妈!”
阿莲听见了,在儿子的怀抱里,所以,她的嘴角是一抹空前灿烂的笑。
“嘿,早啊王婶。”“哎,张嫂,你听说了没,阿莲,就是那个老太婆,昨儿个在街口垃圾堆被发现抱着她那根拐杖啊,死了!”“啊?哦,一个死老太婆,管她干嘛……埋了没?”“埋?想得美,送去火葬场等到发臭要是没人来领啊,烧了把骨灰找一处公墓埋了,留个小地方就好了,埋?哼!”“也是,好了,我去干活儿了啊。”“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