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狼灰满
(一)
灰满侧卧在浅浅的雪坑里,举起身体右侧那条后腿,在空中蹬了蹬,膝盖下那截两寸长的脚爪就像被风折断的芦苇穗一样,左右晃荡了两下,滴下一串血粒,火烧般地疼。欧,它绝望地长嗥了一声。假如仅仅被臭野猪咬裂了腿骨,它还可以爬到箐沟去用尖尖的嘴吻挖几株龙血丹的根根,嚼得糜烂,和到稀泥里,敷在伤口上,是有希望把腿重新接好的。狼也有自我救治的传统医术。但是,现在它的脚爪不是一般性的折裂,而是彻底断了,不仅尺骨和桡骨断成两截,筋脉血管也都被咬断,只连着薄薄一层皮囊。它明白,即使它把整个身体都埋进龙血丹的药泥去,也救不了这只脚爪了。
它凝望着日曲卡雪峰渐渐西坠的太阳,一颗狼心剧烈地颤抖着,有一种在千仞绝壁上不慎踩滑了一块石头失足跌了下去的恐惧。
狼是以刚强和凶悍著称的动物。日曲卡山麓的猎人都说狼是老树根根做的神经,花岗石雕刻的骨肉,以此来形容狼坚韧不拔的意志。狼不像人那样娇嫩,也不像羊那样脆弱。假如灰满只是断了右后腿那截脚爪,它不会绝望的。狼可以用三条腿走路,也可以用三条腿奔跑。狼撒尿时会跷起一条腿来,其实就是对跛脚生活的一种演练。快速奔跑时,四条狼腿里也总有一条闲置不用,靠三条腿运动向前,这也是一种防患于未然的措施。狮虎熊豹这样的猛兽一旦断了一条腿,就会走路趔趄,严重影响狩猎的速度。这方面它们比狼差得多了。
狼的这三条腿行走的天赋,既非老天爷的特殊照顾,也不是造物主的慷慨恩赐,而是在严酷的丛林生活的压力下进化而来的一种生存技巧。狼是凶猛的食肉兽,但和狮虎熊豹相比,狼的体格就显得太小了。羚羊马鹿这样的食草动物面对孟加拉虎或雪豹会闻风丧胆魂飞魄散,但遭遇到狼,特别遭遇到离群的孤狼,虽然也会害怕也会惊恐不安,却不肯放弃死里求生的幻想,即使狼牙狼爪无情地落到身上,也困兽犹斗。老虎咬住猎物的后颈椎,强壮的虎腭用力一拧就可以在极短的瞬间把猎物弄得窒息昏死,而狼就要麻烦得多。狼牙虽然尖利,但狼腭不够孔武有力,无法一下子就把猎物的颈椎拧断,免不了要有一场殊死的拼斗。最终当然是狼获胜,却不能排除在搏杀过程中狼自己也受到某种程度的伤害。被咬断一只脚,是狼身上最常见的报应。犬科动物的爪子不像猫科动物那样有副锐利如尖刀的指甲,狼脚又细,穷途末路的猎物情急之下,极有可能就咬住了狼脚,即使是只啃食浆果和草莓的松鼠,在这种时候鼠牙也变得锋利起来,能活脱脱把含在嘴里的狼脚咬下来。
殊死的搏杀,谁也不会口下留情讲客气的。
在人类的想象中,野生动物尤其是食肉类猛兽个个都健壮漂亮,浑身上下没有缺陷。这是一种幼稚的误解。丛林里的野生动物生活的环境比人类严酷得多,因伤致残的比例也要比人类大的多。瞧瞧古戛纳狼群就知道了,成年大公狼起码有一半是挂过彩的,宝鼎的嘴就是被鹿蹄蹬豁了一个大口子,再也闭不紧了,什么时候都露出白亮亮的犬牙,滴淌着透明树脂般的又粘又稠的口水,成了豁嘴狼;哈斗和飘勺左前腿都短了一截,哈斗的脚爪是被猎人捕兽铁夹夹断的,飘勺的脚爪是被一只愤怒的母山猫咬断的;还有老公狼库库,右脸和右耳以及右边的半块头皮,都被狗熊的巴掌撕掉了,露出灰白的头盖骨,从右侧望去,简直是一具骷髅这算不了什么,生活嘛,总要付出代价的。
灰满是古戛纳狼群中的现任狼酋。在以弱肉强食为唯一法律的狼群里,只有最强壮最勇敢的大公狼才能当上狼酋。灰满身坯高大,从鼻尖到尾尖全身毛色灰紫,就像天上一团蓄满雷霆蓄满闪电蓄满暴雨蓄满冰雹的乌云。假如此时它仅仅是断了右后腿那截脚爪,它会连哼都不哼一声,弓腰曲背蜷缩起身体,用自己的狼牙把自己腿上那截毫无希望的脚爪噬咬下来,免得成为累赘。它会忍着断肢的疼痛,照样站在狼群的前列,率领众狼在日曲卡山麓闯荡猎食。它有足够的勇气显示狼酋非凡的风采。
恼火的是,灰满本来就是一匹三只脚的跛狼!
那是一年前一个秋天的早晨,狼群遭到猎人和猎狗的围捕,灰满正逃着,突然背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它顿时觉得右前肢一阵发麻,似乎身体的重心有点失衡,奔跑起来别别扭扭。猎狗快踩着狼尾巴了,它逃命心切,顾不上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钻进密匝匝的灌木丛。摆脱猎狗的纠缠后,它这才觉得右前肢疼得慌,低头一看,原来猎枪里射出来的滚烫的铅弹把它右前腿下那截两寸长的脚爪削掉了,山泥糊住了伤口,倒也没流多少血。身上少了点东西,它当然有点懊丧,却并没有消沉。三只脚的狼在狼群中并不罕见。刚受伤的几天里它走路还有点颠簸,等到伤口脱痂疼痛消退,也就慢慢习惯了,行走奔跑几乎和受伤前同样平稳利索。半年后,老狼酋波波老眼昏花掉进猎人的陷阱被竹签子扎死了,灰满凭着三只脚战胜了竞争对手肉陀,荣升为狼酋。
原来就只有三只脚爪,现在又断了一只,三减一等于二,又都断在身体右侧的两条腿上,灰满明白,它是真正残废了。
在狼群社会里,谁不幸残废了,没有疗养院,也没有残疾狼协会,只能是被生活无情地淘汰掉。记得去年冬天,古戛纳狼群在猛犸崖附近把一头正在冬眠的狗熊从一个山洞里引诱出来,十几匹饥饿的大公狼和愤怒的狗熊在洞外雪地里激烈周旋,大公狼甩甩躲过了熊掌的拍击,扭动狼腰刚要从狗熊的胯下溜走,不幸踩在一块薄冰上,吱溜,滑了一跤,急红了眼的狗熊趁机一屁股坐在甩甩身上。狗熊的屁股又大又沉像磨盘,坐在对手身上用屁股慢磨细碾是狗熊克敌制胜的独特手段。而狼是铜头铁腿麻杆腰,狗熊的屁股恰恰坐在甩甩的腰上,甩甩惨嗥一声,腰椎被坐断了。虽然狼群最后还是吃掉了那头蠢笨的狗熊,但甩甩的腰耷在地上,只能像蜗牛那样慢慢地爬动。狼群不可能为了甩甩而停止在森林里游荡觅食的。半个月后,狼群又经过那片雪地,甩甩早就变成一具骨骸,几只饥饿的秃鹰还在天空盘旋。
甩甩的结局还不算是最悲惨的。也是在一个风雪弥漫的冬天,被饥饿严重困扰的古戛纳狼群铤而走险去袭击日曲卡山脚下小村庄里的一个马厩,马肉没吃着,那匹名叫驼峰的母狼肚子被子弹洞穿,逃出危险地域后,驼峰的肠子拖出好几米长,趴在雪地上再也起不来了。饿绿了眼的狼群受到驼峰漫流在外的肠子那股甜美的血腥味的刺激,突然一拥而上,眨眼间就把驼峰撕成碎片。
灰满现在想的是,自己会怎么个死法,是甩甩第二?还是驼峰第二?
古戛纳狼群就在离灰满几十米远的马鞍形山洼地里分食着那头该死的野猪。山洼一片红光,分不清是猪血还是夕阳。几丛衰草,几片残雪,早春的日曲卡山麓,荒凉而寒冷。狼群已经两天没觅到食物,无论大狼小狼公狼母狼都饥肠辘辘,谁肯放过眼前这顿美味可口的野猪肉?以死野猪为轴心,围着四、五十匹狼,你抢我夺,不时传来争食的嗥叫。
很快,山洼的雪地里只剩下一副被肢解开了的奇形怪状的野猪残骸。
狼们吃饱了,三三两两朝灰满躺卧的雪坑溜达过来。灰满朝狼群瞄了一眼,每一匹狼的肚子都胀鼓鼓的,有的打着饱嗝,有的甜着嘴角的血丝,显得心满意足。它松了口气,看来自己不会成为驼峰第二了。狼虽然还保留着同类相食的陋习,但这种惨不忍睹的事一般都是在饿得眼睛发绿丧失理智的时候才会发生;只要胃囊里还有内容,狼对同伴的肉就引不起食欲。
狼群散落在灰满四周的树底下和草丛里,有的蹲坐,有的躺卧;没有奔跑,没有喧闹,也没有嗥叫,安安静静,似乎在等待什么。
灰满心里很明白,狼群是在等待新狼酋的产生。它报废了,站不起来了,当然也就不再是狼酋。狼是社会性群居动物,不能没有首领,不然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好几匹成年大公狼的眼睛闪闪发亮,比饿着肚皮在雪地里瞧见了小羊羔还要兴奋。人类把费尽心机往上爬的家伙比喻为野心狼,并非凭空栽赃诬陷。狼群中经常爆发为争夺地位而战的血腥撕咬,可以这么说,所有的公狼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灰满知道,此时此地觊觎狼酋高位的大有狼在。
灰满躺卧的浅浅的雪坑旁,有一座隆起如龟甲的雪包。登高是权力的像征,按照古戛纳狼群的行为规范,一匹大公狼只要跳上雪包傲视众狼,长嗥三声,没有谁扑上来争抢,就算是新狼酋了。
豁嘴宝鼎朝像征着狼酋高位的雪包跃了两步,突然猛地刹住脚,扭头跑回树林,似乎撞着了一堵无形的墙;跛脚哈斗围着雪包绕了小半圈,也一甩狼尾返回原先的位置,似乎雪包背后有一支猎枪正瞄准它;骷髅库库一口气蹿上雪包,在顶上才逗留了几秒钟,不见谁来撵它,却连滚带爬地撤了下来,似乎上面太陡太滑站立不稳。还有几匹大公狼你瞧着我我瞪着你,忸忸怩怩的似乎不好意思跳出来逞能。
这些家伙怎么变得谦虚起来了?不,谦虚这两个字在狼的生存词典里是永远找不到的。灰满当过半年狼酋,对手下的臣民了如指掌,这些家伙之所以在做梦也垂涎三尺的狼酋高位面前踟蹰不前,唯一的原因是害怕肉陀。
内陀是古戛纳狼群中出类拔萃的大公狼,上半身毛色焦黑如炭,下半身毛色洁白如雪,集黑夜恐怖与冰雪冷酷于一身。这家伙肩胛上长着鹅蛋大小一块疙瘩肉,活像瘤牛隆起的鬐甲,这一生理特征使它得了肉陀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它身坯比普通草狼要高出半个肩胛,壮实整整一圈,同灰满不差上下。灰满和肉陀同年出生,各有各的绝活。灰满善扑,曾从几丈高的山崖上扑倒过一头藏在绝壁间的岩羊;内陀善咬,曾一口咬断正在疾跑中的公鹿的喉管。老狼酋波波还在世时,它灰满和肉陀就是古戛纳狼群中并驾齐驱平分秋色的双杰。个体雄性之间社会地位越接近其紧张度就越高,它灰满和肉陀当然也就不可能和睦相处,都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了,因有狼酋波波管束,谁也没敢轻举妄动。波波一死,恶斗立即开始。谁都想自己去填补波波留下的狼酋空缺,谁都想把对方踩到脚底下。好险哪,灰满虽然体格、胆魄和争夺高位的意志都不亚于肉陀,但那时它已经断了一只前爪,扑咬起来到底受点影响,在肉陀凌厉的攻势下,差点就被咬翻了。它和肉陀在古戛纳河西岸边展开了恶斗,那段河岸的地势特别险峻,没有平缓的金沙滩,而是怪石陡立,水流湍急。它腿弯和脖子已被咬伤,流着血,在河岸的怪石间且战且退,眼看做狼酋的美梦就要破碎,突然,发生了意外,肉陀取胜心切,穷凶极恶连续扑咬,最后一下没扑准,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上,咕咚一声滑进河去。狼不是两栖动物,狼是陆上猛兽,不谙水性不善泅泳;河水又深又急,水面还漩着涡纹;肉陀在水里吃力地划动四肢,企图爬上岸来。灰满才不是那种会给对手以喘息机会的大傻瓜。两雄相斗,没有君子,它赶到肉陀企图登岸的地方,以逸待劳地守着,等到肉陀嘴爪并用好不容易上半个身体攀上岸来,它照着那只水淋淋的狼头毫不客气地就是一口。肉陀立足未稳,为了躲过致命的噬咬,不得不松开爪子跌回河里去。形势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它灰满占尽上风,轻松得就跟玩儿似的。肉陀在河里泡了三五回,野心泡湿了,傲骨泡酥了,威风泡没了,灌了一肚子凉水再也没有胃口来争勇斗狠了,终于像条死狗似的趴在河边的一块卵石上,呜嗬呜嗬朝它发出求饶的哀嗥可以这么说,半年前在古戛纳河西岸那场狼酋高位的争斗中,灰满能赢肉陀,起码有一半属于侥幸。现在它报废了,狼心一杆秆,谁心里都清楚,这狼酋高位非肉陀莫属。
肉陀就在灰满正面十多步远的一丛枯萎的牛蒡里,后肢盘拢蹲坐着,一会儿舔舔前爪,一会儿梳梳腹毛,神情闲适安详。这家伙刁钻得很,肯定在心里头仔细掂量过了,古戛纳狼群中没有一匹大公狼是它的对手,料定谁也不敢跳出来同它争抢狼酋位置,所以才从容不迫,一点也不着急。
半只太阳沉落到日曲卡雪峰背后了,肉陀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在众狼迎候的眼光中,迈动轻盈的步子蹿上雪包,仰天长嗥三声。噢--噢--噢--声音尖厉高亢,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久久在山谷回荡。
狼们一个赛一个地发出嗥叫,欢呼新狼酋的产生。有好几匹母狼携带着狼崽登上了雪包,谦恭地舔肉陀的体毛,表达自己对新狼酋的心悦诚服。这家伙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上了狼酋,白捡了个便宜。
(二)
狼群在新狼酋肉陀的率领下,以灰满为轴心,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缓慢地绕着圈。这是狼的告别仪式。它们很快就要离去了,这里不是野狼谷,狼群不可能为了一匹废狼在这里长久逗留的。灰满心里很清楚,狼群一旦离去,它即使侥幸不被虎豹豺狗猞猁这类猛兽吃掉,也会变成一具饿殍的。狼群向它告别,等于是在向活的遗体告别。
灰满用眼光召唤着狼群中那匹叫黑珍珠的母狼。
黑珍珠两岁半年龄,长脖细腰,体态婀娜,尖锥形的唇吻光洁无斑,一身漆黑的狼毛柔软细密,闪闪发亮,真像一颗黑珍珠。灰满当上狼酋后,黑珍珠忠诚地跟随在它尾后,形影不离。它也打心眼里喜欢黑珍珠,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设法让黑珍珠吃饱。古戛纳狼群中每一匹狼都晓得黑珍珠是它灰满已经号准了的配偶。要不是眼前这场灾难,等到春暖花开的发情季节,黑珍珠必定成为它灰满的终身伴侣。
灰满并不奢望黑珍珠会打破常规离开狼群长久地陪伴在自己身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道理就像不可能把月亮当馅饼吃进肚里去一样简单。狼是很现实的动物,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甭指望一匹青春娇美的母狼会为一匹已经报废的公狼牺牲自己的利益,不管它们之间过去的感情有多深。灰满只希望黑珍珠能从队列里走出来,走到它身边,用黑缎子般的狼尾巴轻轻拍打它还在流血的右后腿,用温暖的狼舌舔舔它的额头,表示出一点悲悯和爱怜,给它一个依依惜别的眼神,它就满足了。它落难了,它报废了,它马上就会成为甩甩第二,它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同情、安慰和爱抚。
它死死地盯住黑珍珠,眼都望酸了,黑珍珠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既没跨出队列向它靠近,麻栗色的瞳仁里也没表现出特别的惋惜与眷恋。
它委屈地冲着黑珍珠嗥叫了一声。
它之所以会被臭野猪的獠牙咬断脚爪,主要是为了救黑珍珠。它已跳到了野猪背上,咬住了肥嘟嘟的猪脖子,这时,黑珍珠也蹿了上来,搂住一只猪后蹄拼命噬啃。公野猪长着一副狰狞的獠牙,脾气暴躁,凶蛮无比,使劲摆动硕大的猪头,龇着獠牙朝黑珍珠咬下去。在旋风般激烈的厮杀中,黑珍珠只顾噬啃猪蹄,浑然不知大祸临头。假如听任疯狂的公野猪将獠牙咬下去,即使不能一口咬掉黑珍珠半爿脑袋,也起码报销半张狼脸,刹那间一代绝色美狼就会变成惨不忍睹的丑八怪。灰满趴在公野猪背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来不及多想,在野猪獠牙触碰到黑珍珠的一瞬间,伸出自己右后爪闪电般地捣进凶光毕露的猪眼。一只猪眼像鱼泡泡似的破碎了。公野猪怪叫一声,放弃了去咬黑珍珠脑壳的企图,猛一抬头,擎着锋利的獠牙朝灰满还刺在野猪眼窝里来不及拔脱的狼爪咬来;这臭野猪动作出奇地快捷,灰满想缩回爪子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咔嚓一声响,右半边身体变得麻木,从野猪背上栽落下来。零点看书这时,后面的狼群已追赶上来。起跳扑蹿,在空中编织一张恐怖的网,罩向臭野猪要是早知道黑珍珠会这般寡情绝义,它根本就不该冒险去捣野猪的眼窝的,就让野猪獠牙啃掉黑珍珠半张脸好啦,少了半张脸的丑母狼与骷髅库库倒刚好配成一对。它灰满身为狼酋,还愁找不到年轻美貌的小母狼吗!
唉!现在后悔也晚了。
古戛纳狼群离去了,山洼一片寂静。暮色苍茫,凛冽的寒风吹得枯叶和积雪在地上打旋,仿佛是一群群白蝴蝶和一群群黄蝴蝶在聚会。
灰满躺在浅雪坑里,一动不动。伤口还在流血,按理说,它可以爬到山洼去寻找能止血疗伤的草根,也好使自己少流点血,但它不愿白费这点力气。伤口养好了,也难逃一死。这血要流就流吧,也许早点流尽了更好,可以缩短苟活的痛苦。
它静静地躺卧着,任凭越来越浓的暮色覆盖自己。
突然,通往山外的牛毛小路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一片青烟似的暮霭中,一条细长的身影急匆匆往山洼赶来。灰满耸动鼻翼,嗅到一般同类稔熟的气味。心忍不住一阵悸动,极有可能是古戛纳狼群中心肠特别歹毒的家伙,想来这里捡顿夜宵。它下意识地往雪坑里缩了缩身体。
转眼间,影子迅速飘到面前。圆月从山坳口升起来,一束清辉照在来者身上,灰满认出原来是名叫黄鼬的小母狼。
它一颗悬吊着的心平稳地放了下来。
黄鼬是古戛纳狼群中最卑贱的角色,光听这名字就不难揣摩出它丑陋的长相。酱黄色的皮毛,黯淡无光;四肢奇短,差不多只及它灰满一半高;粗腰窄臀,按狼的审美标准看,委琐得就像一只臭鼬。它的唇吻和正常的狼比较起来,轮廓线圆得有点滑稽;一双狼眼也不是高高吊向眉际,而是平平地长在额前,缺少一种白眼斜视世界的风采。它是公狼察察和母狼飞飞的后代。察察和飞飞都是古戛纳狼群中其貌不扬地位低贱的草狼。这是一次错误的结合,退化的遗传,低贱加低贱等于双倍的低贱。
在灰满的印像里,黄鼬的年龄和黑珍珠相仿,不,好像要比黑珍珠大好几个月呢,却发育得羸弱瘦小,像枚长僵了的酸杏子。黑珍珠像是高贵的公主,两者相比,黄鼬就是苦命的婢女。黑珍珠身后已粘着一串崇拜者,而黄鼬却无狼问津,属于被生活遗忘的角落。当察察和飞飞在一次同雪豹争抢一只羚羊的搏斗中双双死于非命后,黄鼬活得就更悲惨了,每次进食,都要等其它狼吃得差不多了,才轮得到它去捡食吃剩下的骨渣和皮囊;每次宿营,它毫无例外地睡在漏风滴雨的最次位置。狼在群体间的地位是要靠力量去争取的,但黄鼬每次跟着狼群巡山狩猎,从不敢冲锋陷阵向猎物猛撵猛追猛扑猛咬,当狼群旋风般地和猎物扭成一团时,它只会和未成年的狼崽一起待在圈外,噢呜噢呜嗥叫助威。这德性,也只能做匹贱狼了。
灰满不相信这么个角色会有胆魄敢把它当一顿候补夜宵。
果然,黄鼬弓着脊梁,嘴缩进胸窝,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那条毫无特色的狼尾像支破扫帚一样在雪地上来回扫动,急切在表达着友好与善意。
黄鼬不是来害它的,灰满彻底放心了。
黄鼬跳进雪坑,站在灰满面前,后肢直立前肢弯曲,从尾尖到后脑勺形成一条水平线,整个身体像波浪似的颠簸起伏,一张嘴,吐出一坨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肉糜。灰满立刻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野猪肉香。它明白了,黄鼬是在喂它进食呢。狼虽然不像骆驼和牛那样是天生两只胃囊的反刍动物,但在特殊的情况下也有反哺的功能;母狼养育狼崽其间,一旦断奶,就是靠反刍出肉糜来哺养自己的宝贝的。
灰满刚才同臭野猪搏斗了一番,又流了许多血,早饿坏了,既然是免费送上门来的佳肴,不吃白不吃。它一口把肉糜吞进肚去。
黄鼬浅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温柔,又反刍出好几坨肉糜来,灰满不客气地照吃不误。
遗憾的是,这小贱狼大概刚才争抢野猪肉时没能撑饱,吐了几口便再也吐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几口肉糜使灰满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了。
黄鼬疾风似的奔走了,大概是追赶狼群去了。灰满弄不太懂这匹小贱狼干吗要大老远的踅转回来喂它几口肉糜,或许是一种欠债还情吧。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正值隆冬,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冻,山野铺着厚厚一层白雪。对古戛纳狼群来说,隆冬就是鬼门关。有迁徙习性的食草类动物斑羚、崖羊、马鹿等都到温暖的尕玛尔草原过冬去了,冬眠的动物狗熊啦蟒蛇啦都躲进狼鼻子休想闻得到的地洞里不再出来,雪雉和雪兔这类动物依托着白皑皑积雪的掩饰隐蔽,极难发现踪迹。饥饿召来了黑色死神,像幽灵似的残酷地笼罩在古戛纳狼群上空。每年到这个时候,狼群争食得就更加厉害。有时逮到一只小蜜狗,几秒钟之内就会被分食得干干净净。地位低卑的草狼和行动迟缓的老狼就经常吃不到东西。黄鼬是双倍低贱者,境遇也就可想而知。在其它季节里,黄鼬还能捡食到众狼吃剩下的骨渣皮囊,进入隆冬后,好几次进食只勉强饱了饱鼻福--站在争食的狼圈外闻到点血腥和肉香。终于,黄鼬饿得头晕眼花支持不住了,在风雪弥漫的山道上走着走着,四肢一软,咕咚瘫倒在雪地里,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了。每年在暴风雪肆虐的隆冬季节,都要饿死几匹草狼老狼,这并不稀罕,更何况是黄鼬呢。这小贱狼饿倒在雪地里非但没狼理睬,有几匹大公狼还居心叵测地用唇吻在其绵软的身体上探索,那贪婪的模样就像在嗅闻一坨快到口的肥肉。
黄鼬软耷耷的脖颈垂在雪地上,无力地哀嗥着。
就在这时,灰满在山岬的拐角望见前面不远的一颗老橡树下躺着一头被暴风雪冻死的黄牛。它兴奋地叫起来。狼群涌向死牛,对黄鼬不再感兴趣。
黄鼬侥幸地躲过了被同类吃掉的劫难。
也许这又丑又蠢的小母狼以为它灰满是有意相救。这倒不错,等于白捡了一笔感情债。
其实,灰满当时并没想到要救黄鼬,在这节骨眼上见到冻死的黄牛,纯属偶然;兴奋地狂叫起来,也是在饥饿时喜遇食物的一种常态。至于后来整个狼群饱啖了一顿冰冻牛肉后,它衔了一根吃剩的牛尾巴,送到奄奄一息的黄鼬面前,纯粹是做了一次顺水狼情。这根牛尾巴多少还有点肉,吃不了扔掉怪可惜的。
一根牛尾巴使得差不多饿晕的黄鼬重新有力气站了起来。
从此,灰满觉得黄鼬对它的态度很有点古怪,黏黏呼呼的总爱在它身边转悠,好几次它跟黑珍珠玩耍,正在兴头上,黄鼬便在一旁莫名其妙地一声又一声发出凄厉的嗥叫,这真令狼败兴。后来,这不知趣的小贱狼越来越惹它心烦了。就是前两天吧,它在刚开冻的小溪边用细长的舌头卷食清泠泠的水,小贱狼又来了,厚脸厚皮地跳到它站立的那块岩石上想同它共饮。假如跳上来的是黑珍珠,它会欢天喜地地把位置让出来的,这溪水会变得像掺进了蜂蜜般甜;但跳上来的是黄鼬,这溪水像掺进了马尿般酸臭。它忍无可忍,朝刚刚落到岩石上还立足未稳的黄鼬猛力顶撞,黄鼬猝不及防,跌进冰凉的溪流里,嗥叫着飘出好几十米远才挣扎着爬上岸来,水淋淋像只落汤鸡,冻得浑身觳觫,打了两天喷嚏。
这是咎由自取,灰满连表示歉意的眼光都懒得施舍半束。
这以后,黄鼬算是有了点自知之明,不再涎着脸往它身边钻了,而是离得远远的瞅着它。
没想到,当它伤残落难时,黄鼬却会从远遁的狼群踅回山洼来反哺给它肉糜。
假如此时从狼群跑回来看它的是黑珍珠,灰满会欣喜若狂感激涕零的。遗憾的是,来者是众狼不屑一顾的黄鼬,意义显然就打了对折。
(三)
灰满又吃了一惊,因为半夜黄鼬又回来了。
皓月当空,灰满看见,黄鼬衔着一蓬野马追的根根。这是一种狼经常使用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野马追的根根有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显然是刚刚从山洼挖来的。不是狼就很难体会在早春寒冷季节挖野马追根根的难度与艰辛。这玩意儿长在茂密的灌木丛,四周绕满荆棘藤萝,还有划破后就会使狼皮溃烂的毒刺,既不易寻找,更不易接近。要是在夏秋两季,只要寻找到并接近了,采撷倒方便,只消把开着粉红色的小花的枝条咬断就行。但早春野马追还没抽枝发芽,只有根根可以利用。正在融雪的山土冷得彻骨,爪扒牙啃,会累脱一层皮,会冷酥几颗牙。瞧黄鼬,狼毛凌乱不堪,身上沾满枯枝败叶,一只耳朵让毒刺划破了,唇吻也被磨烂了,还滴着血。
黄鼬千辛万苦找来野马追,显然是要给它灰满疗伤。这伤治不治其实都没什么意思,灰满想,可黄鼬一片好心,自己若一味拒绝,实在有点不近狼情了。唉,治就治吧,不管怎么说,生命是宝贵的。
黄鼬认真地咀嚼着野马追,绿色的汗液顺着嘴角滴淌下来。嚼一口,就用舌头把浆状药泥敷在它的断腿上,再继续嚼。灰满尝过这嚼药的滋味。它右前爪被猎人的铅弹打断后,就曾为自己嚼过野马追,满嘴苦涩,恶心得直想呕吐,比死还难受。狼的味觉器官都是相同的,黄鼬不可能把苦涩嚼出一片香甜来。果然,黄鼬嚼了几口后,四肢平趴在地上,难受得腹部一阵阵搐动,呕出一大滩酸水来。但呕吐完后,黄鼬又接着嚼药,直到药泥把它的伤口全敷严实了为止。
夜深了,灰满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太阳已跃上树梢,黄鼬还没走,依偎在它身旁,共同抵御雪地的寒冷。
看样子,黄鼬是决心要陪伴在它身边了,灰满想,它此刻拖着伤腿行动不便,孤立无援,离群索居,寂寞难忍,有一匹小母狼在身边照顾,倒也不错。
灰满身体健壮,才敷了两次药,伤口就止血结痂,那截像被折断了芦苇穗似的废脚爪也脱落了。黄鼬在山洼附近找到一个树洞。那是一棵遭了雷击的老榆树,已烧成黑色焦炭的枝丫刺向蓝天,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树洞一半埋在根部一半高出地面,十分隐蔽。黄鼬叼着灰满的颈皮在前面拖拽,费了好大劲才双双爬进洞去。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窝。
每天清晨,黄鼬便踏着熹微晨光外出觅食。黄鼬的狩猎技巧也实在太差劲了,常常是在森林里奔波忙碌了一天,才带回来两只山老鼠。在狼的食谱里,山老鼠排列末等,就好比人类的五谷中地瓜的价值。不是饿得慌了,即使山老鼠跳进狼嘴,也不耐烦去品尝的。已到了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春天,日曲卡山麓热闹非凡,冬眠在地下的动物被惊蛰雷声惊醒了,南迁的鹿群羊群和候鸟们开始陆陆续续返回老家,嫩绿的草地上随处可见新鲜的鹿粪闻到浓重的羊膻味。日曲卡山麓变成品种繁多货源丰盈的肉食仓库,对狼来说,这是一年里头最好的黄金季节。春天是没有饥饿的,狼在严酷的冬季被熬瘦了的身体全指望在桃红柳绿的春天里进补。可是,灰满几乎顿顿都吃这倒胃口的山老鼠。有时偶然运气好,黄鼬捡回一块被冰雪整整泡了一个冬天的陈年腐肉,算是改善伙食了。
一个月下来,灰满瘦了整整一圈,肩胛和肋骨都支棱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张狼皮裹着一堆狼骨。浓密的狼毛大把大把脱落,色泽也由乌紫退成淡灰,不再像蓄满雷霆雨雪冰雹的乌云,倒像一柱轻飘的炊烟。伤口倒是彻底痊愈了,断茬触碰到地面,也渐渐不觉得疼痛。它能站起来了,站起来却比不站起来更尴尬。右边的两条腿比左边的两条腿短了两寸,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右边歪仄倾斜,不雅观就不说了,一迈步就摇摇欲坠,走不到三步就跌倒在地。这四只长短不齐的狼腿,要是走在陡峭的山坡,利用地势的落差与斜面,右边这两条腿倒正好与左边这两条腿一样整齐,走起来也不会趔趄,可它没法让世界所有的路都变成右斜坡的。狼就是再进化一千年也不可能为自己制造假肢。它只有将四只膝盖跪在地上,身体才平衡,才不会跌倒。但这样一来,肚皮很难不摩擦地面,走起来比乌龟爬还慢。
那天,黄鼬到山下的草甸子觅食去了,灰满在树洞里憋得难受,便爬出洞去呼吸新鲜空气。树洞旁有一小片野荨麻,泡在嫩黄的荨麻丛里晒晒春天的太阳,既隐秘又惬意。就在这时,一头母崖羊领着一只小羊羔从老榆树背后转出来,跑到离荨麻二三十步远的草地里。这是一片碧绿鲜嫩被羊视为珍馐佳肴的马鹿草。野荨麻挡住了母崖羊的视线,背着风母崖羊也嗅不到灰满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
灰满处在下风口,那股迷狼的羊膻味钻进它的鼻孔,馋得它直流口水。要是它四肢完好,不,只要它三只爪子是完好无损的,凭着现在这个有利地形,这只长着一身浅棕色绒毛肚皮上那根黑色脐线还没脱掉的小羊羔子绝对就是送到狼口的肉。它只要突然从荨麻中猛跃上去,朝母崖羊狂嗥一声,趁母崖羊惊骇愣神的当儿,来个声东击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拾掉羊羔。羊羔的头顶没有让狼头痛的尖角,柔嫩的喉管就像是用油脂做成的,一咬即化。等母崖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小羊羔早就倒在血泊里了。说不定还可以来个顺手牵羊,把母崖羊也扑倒了。可现在,除非把小羊羔捆绑起来,它灰满是连根羊毫也捞不到的。
羊羔大概吃饱了,粘在母崖羊身上,细柔的脖颈在母崖羊背上厮磨,又磨出许多容易让狼想入非非的羊膻味。看着鼻馋嘴馋眼馋心馋,却无法捉来解馋,对灰满这样心高气傲的大公狼来说,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一种天底下最严厉的酷刑。
既然自己没能耐咬断羊羔的脖子,干脆把它们吓唬走算啦,灰满想,眼不见心不烦嘛。它歪歪地站起来,颠颠踬踬地走出野荨麻,噢地朝那对羊母子嗥叫一声,同时也喷溅出去一股野狼血腥的气流。
对哺乳类动物来说,声音是一种形像,气味也是一种形像。
咩,母崖羊惊跳起来,撒腿就跳。小羊羔惊慌地跟在母崖羊屁股后面。母崖羊跑出十几丈远,突然急遽转身低头亮出一对弯刀似的羊角作抵架状。这是母崖羊遭遇野狼的一种经验性反应。一般情况下,此时野狼差不多快扑到小羊羔身上了,母崖羊要用羊角遏制狼残忍的噬咬,以掩护羊羔逃遁。
灰满既不会扑,也无法咬,还站在荨麻地前。荨麻地平平坦坦,它身体倾斜,无法掩饰自己歪仄的站立姿势。
母崖羊眼神由惊慌变得惊奇,滴溜溜在它倾斜得十分厉害的身体上打转。灰满火冒三丈,又扯紧脖子嗥了一声。这头善于察言观色的母崖羊只是条件反射地朝后跳了一步,整个身体呈一种拔腿逃窜的姿势,羊头却扭转向着它,那双贼忒兮兮的羊眼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打量它失衡的身体,大有看不穿秘密决不罢休之势。
灰满又声嘶力竭地发出一串嗥叫。
这次更糟糕,母崖羊索性收起了拔腿欲逃的姿势,羊头扭正,面对面伫立在离它十几步远的地方。这长着大弯角的山精灵,一定是看出它残疾的缺陷来了。瞧那双羊眼,已没有惊恐惶惑,宁静得就像一潭秋水。
你是什么玩意儿,狼的食谱,闻见血腥就会晕倒的羊,竟敢在狼面前不逃之夭夭!灰满气得狼血冲上脑门,一瞬间忘了自己是匹四条腿长短不齐的残狼,猛力一蹬,扑蹿过去想教训教训这头不自量力的该死的母崖羊。它确实也蹿出去了,却十分可怜地才蹿出两尺远,更糟糕的是,由于两条腿长短参差不齐,力量不均匀,扑蹿的角度歪得离奇,身体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旋了半个圈,不像是直线扑向母崖羊,倒像是在跳歪脚舞。四爪落地,又没办法站稳脚跟,滚了两个斤斗。它那残疾的缺陷和尴尬在羊的面前暴露无遗。
母崖羊褐色的瞳仁里闪过一道讥诮的光,用沉稳的咩声把小羊羔唤到身边,大模大样地走回那块翡翠般碧绿的草地,得意地啃食着马鹿草。
对灰满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挑衅,一种忤逆,一种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的犯上作乱。它觉得自己狼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它咆哮着连滚带爬地追赶母崖羊。母崖羊似乎是有意要践踏它的自尊心,羊脸似笑非笑,没有一点恐惧表情,待它气喘吁吁地滚到羊蹄前,便轻盈地踏着碎步避开,好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连小羊羔也似乎学会了怎样戏弄它,静静地卧在草丛中,不急不躁,等它曲着四只膝盖爬到面前,突然一个鱼跃从草丛中蹦起来,跳到它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不一会儿,灰满累的精疲力尽,口角泛着白沫,像坨稀泥似的瘫倒在地上。
母崖羊在草地上吃得肚子溜圆,才领着小羊羔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山崖。
黄鼬嘴里叼着一圈肠子,踏着夕阳兴冲冲地回窝来了。这圈牛肠虽然颜色泛白,已不那么新鲜了,但还没有腐烂发臭。这是近两个月来最好的伙食。天晓得这小贱狼是怎么弄到这圈牛肠的,也许是山民剽牛后扔弃不要的垃圾,也许是虎豹吃剩的下水。小贱狼得意洋洋地把牛肠吊到灰满嘴边。
灰满把头扭开了。
它不想吃,它气都气饱了。可恶的母崖羊和小羊羔让它明白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它的伤口虽然养好了,但它这一生还是完蛋了。它只能靠黄鼬捉来山老鼠或捡来腐肉才能苟活,它只能窝在这个黑黢黢的树洞里过一辈子。它不是蚯蚓不是蝼蚁不是地狗子不是土鳖虫不是土拨鼠不是穿山甲,不习惯整天窝在洞里头;它也不是鬣狗和秃鹫,只要有一点腐肉就满足了。它是狼,它天生喜欢瞪着那双让食草动物心惊胆战的白眼,到广袤的草甸子追逐鹿群,到陡峭的山崖去造访羊群,它喜欢看羊被狼牙叼住喉管后的蹦跶蹿跳,那是鲜活的生命被卸成肉块前的最后辉煌,如舞如蹈,惊心动魄;它喜欢嗅闻被浓烈的血腥味熏醉的空气,如兰如麝,赏心怡神。看来,这样的生活跟它灰满是彻底绝缘了。唉,连母崖羊和小羊羔都敢讥讽它戏弄它,它还算是匹狼吗?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真还不如死了好。
一颗狼心正在沉沦,还会有食欲吗?
不知趣的黄鼬以为它是在客气谦让,又朝前跨了一步,把牛肠子再次移到它的嘴边。
噢,灰满背毛耸立,朝黄鼬嗥了一声。吃,吃,吃个逑!
黄鼬真是天底下最笨的狼了,还想要炫耀自己今天的好运气,拼命晃动嘴里的那圈牛肠子。
一股无名火突然蹿上灰满的心头。都是这小贱狼害的,它想,要不是黄鼬节外生枝地来给它敷药疗伤,它早就冻死或者被虎豹咬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也不会被母崖羊和小羊羔奚落了。都怪这小贱狼多管闲事!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冷不防朝黄鼬肩胛上咬了一口。这可是真咬,狼牙刺穿皮囊撕裂肌肉。
黄鼬哀嗥一声,扔了牛肠子,惊慌不安地望着灰满。它肩胛上滴下一串红玛瑙似的血粒.
委屈个屁,灰满从喉咙深处吐出一串低嗥,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下场。滚,快滚吧,这里不需要你,滚得越远越好!
黄鼬真是匹怪狼,非但没有夹着尾巴滚蛋,还涎着脸一步步靠拢来,神情悲壮,像是要与它共生死同患难。狼嘴里依哩呜噜,仿佛是在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假如咬了我能给你解气,你就咬吧,使劲地咬!那条湿漉漉的狼舌也伸了过来,像是要给它灰满舔去胸中的块垒。
灰满将狼嘴猛地朝黄鼬颈窝探去,角度正好,叼个正着。想来找死吗,来吧,最好的陪伴就是陪葬。有个垫背的也省得担心做了狼鬼后孤魂寂寞。灰满尖利的狼牙紧紧压住黄鼬柔软的喉管,感觉到了里面热血在奔流,只要再用点力,喉管就会发出破裂的脆响。小贱狼不挣扎,也不反抗,比兔子还乖顺,直挺挺地让它咬。灰满突然泄了气,咬不下去了。狼虽然不是容易动感情的动物,但恩恩怨怨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它无法否认,黄鼬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好意。它不是人类字典形容的十恶不赦的狼,可以恩将仇报胡咬一气。再说,咬断了黄鼬的喉管,也不能让它两条腿重新长长,于事无补,干嘛狠毒?
它松开了嘴。
黄鼬抖抖凌乱的体毛,似乎很能理解它的所作所为,仍偎在它身边。赶不走的小贱狼,那就看着我绝食身亡好啦。灰满不再理睬黄鼬,静静躺卧在榆树洞外的野荨麻里。
灰满不吃牛肠子,黄鼬也不吃,便宜了一群嘤嘤嗡嗡的绿头苍蝇。
日落日出,斗转星移,一晃就两天过去了。
(四)
开始,灰满脑子拐不过弯来,不明白黄鼬一个劲地卧倒在它身体右侧是什么意思;黄鼬急切地叫唤着,它也茫然不知所措。狼与狼之间互相交流,靠的是叫声和肢体语言。狼的叫声虽然变幻莫测,能表达惊喜、恐惧、沮丧、绝望等复杂的感情,却不能像人类那样准确无误地叙述事理。狼能用摆甩尾巴,摇晃头颅,以及四肢、脖颈、脊背有节奏地定向动弹,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意愿,但肢体语言毕竟是一种含混不清需要费心去破译的低级语言。
它听着聒耳,看着也心烦,便爬开去。黄鼬又黏糊上来,顽强地绕到它右侧,继续趴卧,继续叫唤。
灰满实在忍无可忍了。它是匹穷途末路等待死神降临的残狼,哪里还有心思来猜哑谜!它侧躺在地,扬起右侧的两条残肢,猛力朝黄鼬踢蹬,是在呵斥,是在驱逐。黄鼬被蹬得翻了个驴打滚,奇怪的是,小贱狼不仅不恼,那双忧愁的狼眼欣喜地亮闪,没等它灰满把两条残肢收缩回去,嗖地一声蹿过来,矮小的身体钻进它的两条残肢下,倏地站立起来。灰满身不由己,也被拉扯着站立起来。刹那间,一阵狂喜像电流般传遍灰满全身,它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平平稳稳地站立起来了!它身体右侧的两条残肢跨在黄鼬背上,残肢的茬口到膝盖约有一寸多长,就像两支弯钩,钩住黄鼬的软肋。黄鼬矮小的身体刚好像块合适的垫脚石,使它的身体左右保持了水平状,它不再是站不稳的歪狼,倾斜的世界重新又方正了。它恍如梦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黄鼬在它身体底下噢地发出一声欢叫。它现在懂了,黄鼬之所以一个劲地趴卧在它右侧,踢也踢不走,就是想让它跨在它的背上平稳地站立起来。看来小贱狼还不算太愚蠢。
黄鼬的身体轻轻蹭动了一下,灰满意会到,准备向前跨步走动了。它紧张地瞅着黄鼬的脚,跟着黄鼬的节拍,朝前迈动自己左侧那两条健全的腿肢。它和黄鼬身体贴着身体,六条腿跨向前去。一步、二步、三步,它和它在平整的草地上顺利地走了三步。到底是刚刚起步,六条腿难以协调一致,才走出三步,黄鼬一步跨得太急了些,它呼啦一下从黄鼬背上滑脱下来。世界又倾斜得不忍卒看。但它的情绪并没受影响,不管怎么说,它找到了使自己重新平稳地站立起来,并重新平稳地向前迈进的办法。良好的开端,往往就是成功的一半。
突然,灰满觉得自己肚皮咕噜咕噜叫。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袭上心头。它有希望活下去了,它要进食啦。它大口大口吞咽着两天前黄鼬捡回来的那圈牛肠子。牛肠子被太阳晒苍蝇叮的,已经腐臭了,但它却吃得十分香甜。
黄鼬高兴得呜噢呜噢叫。
练习两匹狼头并头身贴身六条腿协调一致地走路,比想象的还要艰难一百倍。
双双平稳地站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