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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玉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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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玉镯

颍河镇错对河有一个下埠口,村子不大,却有一位名兽医。曾医姓孙名老贯,年近古稀,却红光满面。他穿着极讲究,冬日长袍短褂,露出二羔毛边,极显整洁!夏日杭绸长衫,一身素白,令人眩目,而且玉镯不离手脖儿。

“一出土”,就是玉镯曾随原来的主人入过一回土。那死者,年久尸化骨腐棺朽了,赔葬玉镯便离开主人随着春雷朝外拱,一声响雷拱一寸,年复一年,玉镯便出土了。出土那天,刚面世的翠玉能像照相机的快门一般摄下周围景物,永不损掉,实属珍奇!

孙老贯的玉镯里是一棵松树,树上有一只猴子。那猴子双目溜圆,如遇劲敌,清晰得毛发毕现,可见出土于深山老林之中。至于如何传到孙老贯手里,不得而知。这玉镯还有一奇:看上去方的,实则是圆的!此种镯叫“看方实圆镯”。二奇具备,更属上品。

周围几十里,皆知孙老贯有一好玉镯。

这一年,马鸿魁骑兵旅的一个团在这带打鬼子,团部驻扎颍河镇。团长也姓马。有一天,孙老贯到团部给马团长的战马瞧病,刚捋起袖子,团长便发现了玉镯,连连地说:“好宝,好宝!”

孙老贯如遇知音,矜持地笑笑,然后炫宝般伸出胳膊,让团长瞧。那团长双目如铃,望到蓝的天,绿的树,活灵活现的红猴儿,更为惊诧不已,又连连地说:“好宝,好宝!”

当下,马团长请了街上头面人物,设宴一桌,让老贯坐上首席。酒喝三巡,马团长高喊:“抬上来!”四个马弁抬一方桌应声进屋。众人一瞧,只见方桌上摆满十个一叠的钢洋,幽光闪闪,眩人眼目。马团长双手拱拳,晃了一周,然后转向孙老贯说:“老孙,银元随你拿,请把玉镯送给我?”

街面人物一齐站立,纷纷相劝:“老贯,面子给到这一步,万请割爱。”

孙老贯只是沉吟不语,不一时,方起身还礼道:“此镯乃祖传家宝,恕不送人,多多得罪!”

马团长惘然长叹,酒席不欢而散。孙老贯自觉无趣,正欲告辞,突然从内室蹿出几条汉子,“忽啦”围住了他。老贯面不改色,问团长:“马长官,这是为甚?”

马团长笑笑,又拱手施礼道:“文的不行,恕我要动武了。”

老贯一听,急忙双手抱拳,扎了个拼搏的架势,吼道:“想你是仁义之人,原来不过尔尔。你既然如此无礼,我只一言奉告:宁可玉碎,不求瓦全。”言毕,就要朝墙上猛撞。马团长吓白了脸。多亏护兵们眼明手疾。上前缚了老贯,玉镯方算幸免。这时候,马团长的副官金杰走上前,硬硬地拉出老贯的胳膊,要强捋玉镯。孙老贯紧握拳头,拼命挣扎,怒不可遏地叫骂着,双目喷出火来,盯着马团长嚷:“夺命一条,夺爱休想!”

马团长急忙制止了金副官,上前拉过老贯手脖,抚摸玉镯,爱不释手,好一时,才怅然地说:“恕在下莽撞,让你受惊了。我马某虽慕珍奇,但不忍强夺人爱。实言相告,我深怕你守不住此宝,特探虚实,如此看来,实属多余!”说完,又邀老贯入席,算作压惊,并说:“这镯子,非但我不夺,若别人强夺,言我一声,愚弟定鼎力相助!”

老贯感激,一惊一喜,不由得老泪纵横。从此,二人便成莫逆。

不久,开了战火。

这一仗打得苦,骑兵对骑兵,两军相遇颖河镇东十多里的天齐大洼里,直杀得天昏地暗,马部获胜。日寇尸横遍野,马部也伤亡惨重。最令人痛心的是,马团长竞战死沙场。官兵抬回马团长,颍河镇一片嚎啕。孙老贯闻之,泣不成声,走近马团长的棺木,哭着捋下玉镯,亲自戴在了马团长的手脖上。

金副官搀来了团长的七姨太,全体官兵无不垂泪……

第二天,众人为抗日英雄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大家一直送到墓地,并垒起了方方的大坟,竖起了高高的墓碑。

会飞的玉镯(2)

孙老贯的玉镯随马团长入土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人皆夸老贯是仁义之君。

话说颍河镇东街有一个盗墓贼,姓袁名鳖儿。袁鳖儿五十有余,一生未娶,家中只有一位老娘。母子二人住在寨门里的炮拱里,靠袁鳖儿盗墓过日月。袁鳖儿个精瘦,尖嘴猴腮,双目溜圆,圆得活脱一对鳖眼儿。他还有一毛病,说一句话两头吐唾沫,“呸呸”之声不绝于耳——知情人说,那是他盗墓时被尸首熏的。

盗墓贼分两种,一种叫干干活的,一种叫干湿活的。千千活的专盗古墓,以文物、古董为攫取对象;干湿活是掘新坟,多以脱死人身上的衣服、取死人身上首饰为能事。这两种活有着严格的江湖规矩,干湿活的不能干干活,千千活的不能干湿活。但不管干干活或干湿活,在自己盗过的墓上,必须留下一个特殊的暗记,以免同行再费时费力。

袁鳖儿是个干湿活的。他听说孙老贯的无价之宝竟随马团长入了土,不由得心中奇痒。对此宝镯,他垂涎己久,原想只要孙老贯一死,玉镯定当殉葬之物,到时候一举之劳,便可到手了!他看孙老贯身体扎实,气色非凡,又深怕自己活不过他。为此,他曾费过不少心机!谁知福从天降,孙老贯竟用那宝镯为马团长殉了葬。埋葬马团长的那天夜里,他便悄然来到了马团长的墓前,取出小锹,挖好“地道”,撬开棺木后门,喝了酒,钻了进去。

无论干湿活干干活都离不开酒,酒能壮胆,喝得醉醺醺的,方能进堂子——棺材。凡是干湿活的,在进堂子之前,皆准备一条三尺三的红带子,两头一结,换成套子,然后嘴巴里再噙一口酒,进到堂子后,先把带子套进条子——尸体的脖子里,再一钻头,套进自己的脖颈,然后把嘴里噙的那口酒吐出半口,喷到“条子”脸上,再留半口在自己嘴里。千万不能吐完,但也不能不吐。这时,盗墓者一折身,就把“条子”带了起来,三下五除二,便把“条子”的衣服剥光……这一切,讲究个“快”字,从进堂到出堂前后不能超过一袋烟的工夫,若不然,就要有晕堂之险。人能撑得住,全凭那口酒。

袁鳖儿这次入堂子的目的并不在马团长的衣服,他只要那只玉镯,因而也没带带子。他心想,马团长为抗日献身,咱做活儿也不可太绝,应该让他衣着整齐地长眠。至于玉镯乃身外之物,又为朋友所赠,赠给你马团长和赠给我袁鳖儿都是一样的!他心里念叨着,便向马团长的右手脖儿摸去,摸了一时,右手没有,心想大概戴在左手上,便又去摸左手,摸来摸去,左手也没有。他好生奇怪。又在马团长的身子底下摸,摸了半天,还是不见那玉镯。袁鳖儿又急又气,深怕晕了堂,“噗”地吐出那口酒,愤愤地退出棺木,爬出“地道”,一股新鲜空气差点儿把他袭晕。他定了定神,想把地道封好,保持原来的样子,正欲抓锹,突然发现已有十多支枪对准了他。

袁鳖儿吓得魂不附体,正无计可施,忽见又从坟前石碑后走出一条汉子来,月光下,只见那汉子眉目清秀,仪表堂堂,双手提枪,望着袁鳖儿笑道:“认得吗?”

“不认得。”袁鳖儿磕头如捣蒜。

“我是陈三刀。”那汉子别了枪燃了烟说。

袁鳖儿惊诧得一下张大了嘴巴。陈三刀是远近闻名的大土匪,原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野汉,万没想到竟是如此英俊。他慌忙跪下说:“三爷,今日小的贪财,万请三爷饶命。”

陈三刀笑了笑,说:“马团长为抗日英雄,人人敬佩!你竟如此大胆,该当何罪?”

“三爷!三爷!”袁鳖儿急忙申辩说:“我只想找到孙老贯的玉镯,并未动马团长一根毫毛!”

“玉镯呢?”

会飞的玉镯(3)

“玉镯……不见了。”

“撒谎!”

“小的不敢。”

这时候,几个持枪的土匪走近袁鳖儿,一下给他扒了个净光,上下左右全搜了,却不见玉镯。

陈三刀好生奇怪,走近袁鳖儿,掏出匣枪,顶着袁鳖儿的脑袋,恶恶地说:“说,你把玉镯藏在什么地方了?”

袁鳖儿连吓带冻,直打牙。他像掉了魂儿,惶惶地说:“三……三爷!小的我找了个遍儿,真……真的没见玉镯!”

陈三刀收了枪,派一个土匪钻进墓内,不一会儿,那土匪出来说:“司令,真的没有。”

陈三刀双眉蹙成一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对袁鳖儿说:“若跟我撒了谎,小心你的狗头!”说完,一挥手,便领众匪去了颍河镇。他们潜入镇子里的时候,已是午夜过后。

颖河镇历史悠久,据传王莽赶刘秀时已是露水小集了。它背靠颖河,颖河上通京广铁路,东流入淮河,然后汇入了黄浦江,可谓是通江达海的水上要塞。汴京通往皖地的大官道,皖地通往洛河的大官道皆路过这里,此地成了名副其实的水陆码头。

陈三刀领众匪潜入镇子里的时候,已是午夜过后的时候。三里长街静得要死,各家商号、店铺的幌子灯在黑夜里闪着凄冷的光,房影投射在大街上,阴影斑驳,给人以恐怖的颤栗。偶尔传出夜狗的惊叫声,更令人心惊肉跳!

顺十字街往东,是一条繁华的主街,镇公所就在这条街上。

马团长罹难之后,由一名营长统率了余部。那营长怕日寇报复,请示上峰之后,于埋葬过马团长的当天夜里,就悄然离开了颍河镇。马团长的七姨太哭得死去活来,发誓要为夫君守孝三日,以表眷恋之情。起初那营长不愿,后来几经金副官说情,那营长才勉强同意七姨太留下来。这个马太太姓何名翠翠,内地人,原是周口花枝街的一名妓女。马团长驻防周口的时候,相中了她的容貌,便纳了妾。转眼之间,她跟随马团长已有几年了。

镇公所与雷家祠堂错对门,大门朝北,一条砖铺甬道直通后院。后院为四合大院,大厅与东西厢房皆离地三尺有余,高台下是一小天井,种满了花草树木,朦胧的月光下,使得那里一片模糊。

当初马部开进颍河镇的时候,团部就设在镇公所里。镇公所为支持抗战,迁移了咖哩处。马团长和七姨太住在东厢房。

陈三刀先撒了岗哨,又派人侦察了大厅和西厢房,确认没人之后,才包围了东厢房。一个土匪先撂了一块小砖头,许久竟不见动静。陈三刀大惊,急忙率众匪靠近门口,一个小头目飞脚踢开房门,只见七姨太的勤务兵躺在门里,胸前还有一把闪亮的飞镖。陈三刀深知事情不妙,急忙推门进了套房。七姨太已昏迷不醒,室内物什乱七八糟……

很明显,有人提前盗走了玉镯。

事情到了这一步,陈三刀冷静下来。他先命人点上蜡烛,然后轻声唤着七姨太。七姨太好一时才微睁双目,望了望陌生的陈三刀,喘嘘一阵,断断续续地说:“……刚……刚才来了一位蒙面大盗……”说着,就又昏了过去。陈三刀惘然长叹,沉思片刻,便派人抬走了七姨太,然后走近那勤务兵,拔下他胸前的飞镖。那飞镖不沾半点儿血腥,寒光闪闪,铮铮有声。陈三刀让人端过蜡烛仔细辨认了飞镖,不由得惊诧万分,禁不住“啊”了一声。

陈三刀认得这镖。此镖为燕尾镖,后边是小巧玲珑的双翅,双翅朝里翘,打出去又准又狠。十多年前,就是这位蒙面大盗,为盗陈三刀家的祖传宝扇,用这种镖打伤过一个家丁。亏得陈三刀的先父早有所防,那大盗只盗走了一把仿制的假扇。

陈三刀真名陈兰波,字松亭,是当年成达中学的高才生。正当他要去开封求学时,家中却遭了不测风云。陈家原为土财主,由于和朱集朱老昆打官司打输了家产,陈三刀忍不下冤气,暗杀了朱老昆,一介书生拉起了杆子。朱老昆的儿子在省政府供职,陈家官司自然输得惨。万贯家产如大江东去,唯留下一把古扇。

会飞的玉镯(4)

陈家古扇为无价之宝,知道这古扇为宝的,除去那位蒙面大盗,还有一位就是吕正斋。

吕正斋是颍河镇大户,晚清末班进士,曾任过七品知县。当任期间,为官清正,断案如神,很有一些名声。后来由于军阀混战,再不愿混迹官场,1921年间带眷回到故里,眼下已年过古稀,在家清享晚年。吕正斋学富五车,洞察世事精辟又透彻。陈三刀虽入了匪道,但极佩服吕正斋的学识,因而常来拜访求教。初来时吕正斋闭门不见,陈三刀并不气馁,大有跪雪求学之声气,终于感动了吕正斋。吕老先生第一次接见陈三刀,竟也惊诧于他的英气,长叹道:“你若走了正道,将来必成大器!可惜你钻进了黑道。”陈三刀苦笑了一下,好一时才双手抱拳道:“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强。当初晚生也曾踌躇满志,一心报国报民,没想一场官司打得家破人亡,复仇之后又走投无路。尊师洞察人生,不会因弟子为匪而嫌弃吧?”

吕正斋听得陈三刀能出此言,更为惊诧,禁不住为之动容,笑道:“自古官匪一家,这不正应了这句古话吗?”接着,他又说:“不知你寻我有何贵干?”

“我要借书。”

吕正斋又一次被震惊,万没想到土匪也读书!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鲁莽之辈,而是匪中之精英!他望着这位登门求学的年轻匪首,心中涌出酸辣苦甜,禁不住喟然长叹:“命也运也,不可猜也!”

这以后,二人竟破天荒地来往起来。

有一天,陈三刀送来了家传古扇,有意让吕正斋鉴别。

那古扇扇面是镶有黄金的丝织品制作的——正面为一幅花鸟图,下方写有“兰君女史”四字,并有一篆印。古扇的背面写有三段文句。右上写:

步宅之剑,华藻繁缛,饰以文犀,周以翠绿,缀以骊龙之珠,错以荆山之玉,陆断犀象,未足称隽,随波截鸿,水不渐月,容饰妙矣。

右下:

桃红复合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归,乌啼山客犹眠。

乙丑夏闰五月既望书

左方:

太上虚皇出灵篇,黄庭真人舞胎仙。髯耆两卿相后前,非妙侠侍清且妍。十有二神服锐坚,巍巍堂堂人中天。问我何修果此缘,是心朝空夕了然。恐非其人世莫传,殿以二士苍鹄骞。南随道师历山渊,山人迎笑喜我还,问谁遣化老龙眠。‘

镜蓉女士

吕老先生看过,静思一阵,突然双目发亮,叫道:“宝扇,宝扇!此乃慈禧太后用过的宝扇!”

从此,陈三刀更是对吕正斋五体投地。

为什么这位蒙面大盗也知道那是把宝扇呢?陈三刀手拿那“燕尾镖”,怔怔地想:而大盗在吕正斋识宝前十多年就知道那把宝扇,难道是家父走漏了风声,还是……百思不得其解,陈三刀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遇上了强中之强,看样子,这十多年来又一次露面的持镖人不单单是为着夺宝扇,而且还有孙老贯的玉镯,这人是谁呢?

陈三刀正想得愣神,忽见一弟兄飞奔而至,“扑腾”跪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报告司令,大……大事不好,宝扇被……被盗。”

陈三刀如五雷轰顶,大叫一声,急急朝家跑去。

陈三刀有五房太太,其中三姨太方一品最为受宠。这方一品也是名门闺秀,在上学期间就与陈三刀相爱,只是后来陈三刀当了土匪司令,其家人拒绝与陈家来往,可方一品酷爱陈三刀,执意要嫁。一天深夜,她只身逃出府门,千难万难,才寻到陈三刀。没想这时候陈三刀已娶过两房太太,万般无奈,她只得屈尊于第三房。

方家小姐有学有识,又是陈三刀的第一个恋人,虽为三房,但实权在握。几年前,陈三刀把家传宝扇交于她保管,她爱不释手。对于孙老贯的玉镯,她久有耳闻,怎奈孙老贯是陈三刀先父的朋友,为地方名流,陈三刀不敢下手也不忍下手。几天前听说孙老贯把玉镯送给马团长当了殉葬品,陈三刀觉得时机已到,便想去挖出玉镯。可他做梦也未想到,非但没得到玉镯,竟连自己的传家之宝也不翼而飞了。

会飞的玉镯(5)

方一品的护兵也是被“燕尾镖”打伤的。方一品于睡梦中被人点了“哑穴”。室内被翻得乱七八糟,却只少了那把古扇。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陈三刀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双目放出凶光。

这时候,方一品醒了过来,一见陈三刀回来了,禁不住放声嚎啕,并要陈三刀速报官府,破案追宝。

陈三刀苦笑一阵,说:“世上哪有咱这一行去官府报案的?那不让江湖笑掉大牙!”

“怎么办?”方一品眼泪巴巴地问:“难道宝扇不要了?”

陈三刀沉吟了下说:“要!宝扇和玉镯都要!”

“怎么要?你又不会破案,有力使不上呀!”方一品擦了泪水说。

“我虽不会破案,但我能请人破案。”

“请谁?”方一品大惑不解地问。

“吕正斋。”陈三刀说完,当即命令,“备马。”直奔吕府而去。

颖河镇十字街往南,有一方庄院,玻璃门楼,朱漆大门,大门上横悬一块金匾,上写斗大四字“天恩地德”:门楼上高挂两盏宫灯,书写着“吕府”二字,大门口蹲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

吕老先生的家人引陈三刀进了花厅。这花厅,其实是吕正斋接待贵客之地,屋内方砖铺地,银绸裱墙,墙上挂着慈禧太后御笔“福寿”中堂,足能显示出吕家先人的爵位。中堂两边一副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下摆一张紫檀木雕花条案,两边靠墙摆着四把檀木雕花条案,两边靠墙摆着四把檀木太师椅,中间放着紫檀茶几,茶几上放两盏二龙戏珠碧玉杯,景德镇绿釉瓷茶盘。女仆们早已斟了茶,两缕轻烟从两只杯盖的细孔里冒出,飘着清香,满屋袅绕。

吕老先生一指太师椅,陈三刀坐了。片刻,陈三刀又起身施礼道:“吕公,此次晚生来贵府,一是拜望,二是请您出山。”

吕正斋呼噜着白银水烟袋,吸足了,才抬起泡眼,问道:“何事?”

陈三刀挂着半个屁股,朝前探着身说:“孙老贯馈赠马团长的玉镯不翼而飞。”

“你怎么知道?”吕正斋瞪圆了泪囊下垂的双目,警惕地问。

“对恩师不相瞒,晚生对此宝也早已垂目!”陈三刀直言不讳地说:“昨天夜里去马团长墓地,没想碰上了盗墓贼袁鳖儿,里外搜遍,生生不见了那玉镯。我疑是马团长的七姨太搞鬼,急忙去了镇公所,不想七姨太昏迷不醒,她的护兵命丧九泉,室内物什也一扫而光。”

吕正斋静静地听着,等陈三刀说完了好一时,才缓缓地问:“你的意思?”

“您老破案如神,我想求您帮弟子寻查玉镯的下落。”陈三刀盯着吕正斋,谄媚地说,“事成之后,小生定有重谢!”

吕正斋吹了吹水烟袋,又慢条斯理地装了一袋烟,也不看陈三刀,只是呼噜呼噜地吸。陈三刀如坐针毡,头上冒出细汗,但又不敢发作,只是心烦意乱地听那单调的“呼噜”声。

许久,吕正斋才抬眉亮眼,望了望陈三刀说:“我早已下野,无职无权,怎敢冒接此任?”

“只要您老答应,要啥有啥,要谁有谁。”

“那样的话——我不要什么重谢,只求……你那把古扇。”

陈三刀一听“古扇”两字,不由得面色发红,叹气道:“实不相瞒,家传宝扇也被盗走了。”

“什么?”吕正斋一听说古扇被盗,“忽”地站了起来,面色呈出愠怒之色。原来那把古扇是他家的祖传之宝,多少年以前被人盗走,不知如何竟落入了陈家之手。吕家祖上曾做过京官,后来由于杀捻子有功,才得到慈禧的恩赐。两年前,当陈三刀来吕府亮宝时,他就惊呆了。再等陈三刀抖开古扇,先生更是瞪大了眼睛。他慌忙戴了花镜,佯装看扇,实则是背诵着古扇上的词句,背一段,看一段,竟一字不差。他惊诧万分——那正是吕府丢失多年的宝扇。

会飞的玉镯(6)

他说不清此扇是如何从他吕府丢失的,更不知道是如何地传入陈家的。他只是听先父说过此扇,并教他背了上面的诗词。先父是听祖父说的——大概这传家之宝就丢失在曾祖父手中。这么多年了,没想此扇还在,而且就在眼前就在自己的手中!

自从见过宝扇,正斋先生为此没少费心思。有心与陈三刀说明,怎奈年长日久,无人作证。如若在没见古扇之前说明扇面的诗文,也算一理,可眼下已见过那扇,自己又有过目不忘之才,再说出不但令陈三刀生疑,也令众人耻笑。为此,吕正斋很是犯愁。

万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那宝扇竟被人盗了。吕正斋如失家珍,当下拍案,接过了案子。

陈三刀见吕正斋点了头,忙从腰间掏出那两把“燕尾镖”来说:“恩师,你看两把镖一模一样,看得出是出自一人之手。十多年前,那宝扇也曾被盗过一次,一家丁中的也是这种镖。”

“那次失盗是如何复得?”吕正斋问。

“那次多亏先父有备,被盗走的只是一把复制的假扇。”

“噢——”吕正斋望了陈三刀一眼,不露声色地说,“看来大盗并非远人,你中了他的一箭双雕之计了。”

陈三刀点头称是,又说:“值得猜疑的是马团长的七姨太。她定是第一个从马团长手脖上取下玉镯的,我看恩公最好从她下手?”

“她现在哪里?”

“住在我处。”

吕正斋想了想,正欲说什么,忽听一匪徒前来报告,说是马团长的副官金杰来到颍河镇。

“一同来了几个人?”吕正斋问。

“就他一个,而且未穿军装,一身商人的打扮。”

“噢,这种时候他一个人来干什么?”吕正斋思索片刻,然后对陈三刀说,“你先派人盯住金副官,暂时不让他与七姨太会面。”

七姨太何翠翠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住在一所陌生的房子里,门口还有护兵把守。只是那护兵不是自己的,而是两位便衣。房间倒也阔绰,又宽又大,苇席顶棚已经发黄。她躺的是一张老式顶子床,床前放着楠木雕花踏板,上面放着她的高跟儿皮鞋。四壁是刚粉刷的,如雪洞一般。菱形周窗上贴着精巧的剪纸,有鱼有牛也有羊,呈现出五谷丰登的图案。山墙上各有一幅装裱的轴画,一张是《伍子胥保娘娘》,一张是古代《仕女图》

两天来,何翠翠如同做了一个恶梦。恶梦醒来,更陷入渺茫。她不知道如何来到了这里,更不知这是什么地方。那天夜里,她还没睡,只听门外一声响,还未来得及走出,一位蒙面大盗已走进了她的卧室。她呆呆地望着那大盗,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大盗走近她,只摸了她一下,她便失去了知觉

她茫然地望着门口的便衣护兵,心想自己的护兵哪里去了,他遭了不幸吗?

这时候,一个女仆走进来,见她醒了,惊喜万分,连连地说:“太太昏迷了一天一夜,总算醒了过来。”

何翠翠微睁双眼,怀疑地望着那丫环,问道:“你是谁?”

“我是方太太的丫环,是方太太特意让我服侍您的!”

“哪个方太太?”

“就是我家司令的三太太呀!她叫方一品!”

那丫环说着先扶她坐将起来,然后恭敬地递上茶水。何翠翠呷了两口,只觉浑身轻飘飘的,筋骨胀痛,她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那丫环看她痛苦,急忙要给她捶背揉腿,她止了丫环,惶惑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来到了这里?”丫环见她恍惚,便连珠炮似的给她讲了前天发生的事情,最后说:“多亏俺们司令救了你。”

“你们司令是谁?”何翠翠感激地望了丫环一眼,问道。

会飞的玉镯(7)

“我们司令姓陈,叫陈兰波。”丫环听她竞不知道赫赫有名的陈司令,颇感遗憾地介绍道:“我们这司令,可不是一般的鲁莽之辈!他有学有识,能文能武!那帅气劲儿,可真是天下少有!”

何翠翠不知道陈兰波是土匪,听得丫环介绍,还以为是正规部队的将领。她心想,是不是这陈司令喜欢上了自己,准备纳妾?马团长已战死沙场,这陈司令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不答应他,将有什么后果?若答应他,那金杰会怎么样?她犯愁地叹一口气。

那丫环见何翠翠心情不爽,忙劝道:“太太不必过分伤心,事情到了这一步,只好认命由天了。再说,我家方太太是个好人,她可喜欢你哩!”

一听方太太喜欢自己,何翠翠心中不由得一亮,忙让那丫环去请方太太。

方一品听说何翠翠醒了过来,很是高兴。不知什么原因,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虽然还未和她说过一句话,但她相信她也会喜欢她的。她知道何翠翠也算得上是一个苦命人。跟上玩枪的男人命都是苦的。今天还是花好月圆,瞬间便是孤灯相伴。若不是马团长为国捐躯,何翠翠怎会有如此命运!

方太太淡淡地化了妆,随丫环走进了后院。这是一所地主的大庄院,也是陈三刀的窝主。土匪大都是没家没舍或是有家不能归的人,这里便是他们的家。他们白天藏在这深宅大院内,夜里外出打家劫舍。这个地方叫时集,距颖河镇十多里,周围村落稀少,又靠着颖河,水陆相通,是个军事要地。陈三刀为造这片防地,曾看过几部兵书。这家的主人过去也与朱集朱老昆有世仇,陈三刀杀了朱老昆之后,他收留了陈三刀。后来陈三刀拉了杆子,他便成了秘密的窝主。这家的庭院很大,一连三进深。围院一丈多高,房墙多是夹墙,能藏人能藏物。陈三刀为防万一,又在四角加修了暗碉堡,内有机枪,日夜放着哨,防备很是严密。

何翠翠见方一品真的来了,慌忙要下床迎接,方一品急步上前按住了她,说:“你身子虚,就躺下吧!”一句话,说得何翠翠心头发热,泪水溢了双眸。

方太太打量何翠翠虽然面色发白,但病若西施。她掏出香帕儿,为何翠翠擦泪水。

何翠翠这才认真地看了看举止文雅的方太太,见她不高不低,眉目如画,面颊桃红,气质不凡,心想这一定是位大家闺秀,不像自己出身寒微,自幼被人变卖出家,后来沦落青楼。想起自己的苦难身世,她又禁不住流下眼泪。为了不伤大雅,她急忙掏出手帕擦了,叹气道:“感谢太太的救命之恩!”

“哪里话。”方一品笑了笑说,“马团长为国捐躯,节垂千秋,救下他的夫人,理所应当!”

何翠翠一听方一品谈吐不俗,更是敬佩,禁不住赞叹道:“太太救命之恩,我终身难忘!”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我一见到你就有相见恨晚之感!”方一品真诚地说,“何太太有何难处,尽管说出,我一定尽力而为。”

何翠翠怅然若失地说:“我眼下一无所有,只等来人接我了。”

“谁?”

“是我夫君的那个部队,他们说两天之后派人来接我,可能今日就到了,只怕他们找不到这个地方。”何翠翠犯愁地说。

“这事好办,你不必担心。”方一品站起身说,“我马上派人去接他们来就是了。”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何翠翠直盯住方一品,急切地问道。

方一品先是怔了一下,最后笑了笑,直言不讳地说:“这是土匪窝,你别紧张,土匪也并不都是坏人。只是请你告诉我,那大盗盗走了你的什么东西?”

何翠翠一听自己入了土匪窝,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怔然好一时,心中已明白土匪为何救她到这里,不由得一阵怯怕。她定了定神,心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可算山穷水尽了!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见到金杰,保住那只玉镯,为保玉镯,必得先保住金杰,若想保住金杰,必得掩盖事情的真相。她望了望方一品,长叹一声,顺水推舟地说:“我本来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只是一个老头送给夫君的玉镯,我不忍心让它入土,却被人盗走了。”

会飞的玉镯(8)

“那可是一只无价宝镯呀!”方一品听得玉镯真地落入了大盗之手,万分惋惜地说:“你不该大意,让那大盗钻了空子!”方一品说着这话,想起自己的宝扇,不由怅然。

“我只是知道好玩儿,并不知它的贵重!若知它如此精贵,我是决不敢拿命去玩的!”何翠翠故装后悔不及地叹了一口气,双目透出忧郁之光。

“你别急,我这就派人把他们接过来。”方一品说完起身要走,却被何翠翠叫住了。何翠翠说:“再不能麻烦你们,我自个儿回颍河镇就是了。”

“不!”方一品看了看何翠翠,好一时才说,“我夫君还要见见你。”

何翠翠一听这话,顿觉有入虎口之险,双目怅然,禁不住为金杰担忧起来。

金杰来到颍河镇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

由于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对镇里的大街小巷都熟悉。他是从河南岸来的,下了渡船,他怕人认出,便拉低了礼帽。上了码头,他先到十字街。由于镇子古老,三里长街上大多是出厦门面,开张或打烊时刻,到处是铺达子门的声响。一街两行,飘荡着银庄、店铺、饭馆、酒肆、商号、洋行等名色各样的生意幌子。生意人的叫卖声此起彼落。一个个小吃摊儿前,围着贪嘴的人,大街上人不算多,他匆匆穿过,直往镇东走去。到了雷家祠堂前,他先往镇公所门前掺了一眼,见门外放了岗哨,知道镇公所已经迁了回来。他想起几天前在此驻防的盛况,不禁喟然长叹。

他迟疑片刻,终于进了镇公所。没想门口站岗的保丁认出了他,使向他说了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金杰大吃一惊,忙问何翠翠的下落。那保丁说,何翠翠当夜失踪,至今,不闻音信。

金杰怔然如痴,好一时才恢复思绪。他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等事。他沉思片刻,决定先住下再说。那保丁要张罗着为他安排下榻,他婉言谢绝了,告别那保丁,转身拐回街里,寻了个僻静的店铺住了下来。

这金杰原来是个乡下娃儿,由于父母死得早,他自幼流落街头,与小叫花子们混在一起,靠偷靠乞维持性命。长大之后,经他娘舅说合,让他进入了周口一家珠宝店当了相公。由于他聪明好学,几年后便认了不少字并学会了一手识别珠宝古器的本领,颇受店老板的赏识。马团长在周口驻防时,常去珠宝店转悠,一来二去,与店老板成了莫逆之交。马团长虽然爱珍奇,但毕竟是一介武夫,眼力不济,因而极想找一名行家在身边。他看中了年轻的金杰,便想让他随军。起初老板不舍,说是要招金杰为养老女婿,后来经不住马团长缠磨,便答应了。马团长讲义气,也不亏待金杰,一换军装便让他当了随身副官。

金杰名为团部副官,由于不懂军务,除了帮助马团长识别珠宝和讲些古物鉴别的知识外,平常并无多少事。那时候何翠翠也刚被马团长纳为七姨太不久。两个人来往亲密,成了知音。金杰人长得帅气,换了军装,穿上了马靴之后,更显英俊威武。马团长一脸杂毛,又比何翠翠大了三十多岁,比起金杰来,那可真是天上地下。因而何翠翠极喜欢金杰,不久二人便产生了爱慕之情。金杰是团长的随身副官,出入也方便,一会儿何翠翠要跟金杰学打枪,一会儿又让他教她识别珠宝。有一天马团长去旅部开会,二人终于勾搭成奸。那时候,何翠翠曾几次想携带马团长的珠宝与金杰一同私奔,但金杰不同意。他心细有远见,规劝何翠翠不必着急,要等待时机。颍河镇一战,团长身亡。二人表面悲伤,但内心窃喜。没想这时候,出现那只玉镯。

那天下午,当孙老贯将玉镯戴向马团长的手脖儿时,金杰看得非常清楚,并以他敏锐的眼光看出那是一只价值连城的真品。当时他既为孙老贯惋惜又为自己庆幸,当然也极佩服孙老贯的大仁大义。孙老贯吊孝走了之后,他暗自安排何翠翠捋下那宝镯。第二天,部队出发时,他佯装安慰七太太,偷偷取走了一个包儿,然后又与何翠翠商定了日后计划,方随部队出发。没想到周口打开那包儿一看,内里包的竟是一只赝品。他十分气恼,怀疑是何翠翠有了外心。因而他迫不及待地来颍河镇找何翠翠问究竟,谁知非但没见到那玉镯真品,竟连何翠翠也神秘地失踪了。

会飞的玉镯(9)

是不是何翠翠真的另有所爱,借着他订的计划二人逃之天天了?可能不会,因为她在此地没有熟人。难道是那真品被盗时,那盗贼见翠翠姿色非凡连人带宝一下虏走了?若是那样,自己岂不是吃了个哑巴亏?丢失了何翠翠倒无所谓,他压根儿只是利用她。他想的是珠宝店里的那位千金,只有和她结合了他才能打入上层社会。他要用玉镯发家然后明媒正娶,夺回那珠宝店。而眼下,自己发家的资本却不翼而飞,岂不成了黄粱一梦?想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天渐渐黑了下来,打烊的店门声不时传来,店小二已经为他掌了灯。他到附近胡乱吃了一点儿东西,又急急回卧室想办法。昏暗灯光下,他烦躁地抽着烟,心神不定地又掏出那只赝品看了看。他真想摔了它,但又怕万一寻到何翠翠自己反倒没了证据。他长叹一口气,又把那赝品放进包里,正欲休息,突然听得有人敲门。他不知是何人来打扰,心中不免一阵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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