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
事情发生在1944年9月19日,这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将近结束,苏军已大举反攻,将德国法西斯军队从苏联的国上上赶出去。城市已经被攻下来了,只是河上的那座桥和一个小小的桥头堡还在德寇的手里。
19日那天天没亮,5名红军战士决定去进行偷袭,他们得穿过一个小广场,广场上也有德军。当他们弯着腰向前急奔的当儿,对岸的迫击炮猛的开火,炮火是那么猛烈,足足轰了半个小时。当炮火略有停歇时,两个受了轻伤的红军战士拖着两个重伤员爬了回去,留下一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广场的正中。
兴许德军被红军刚才的那次袭击吓怕了,他们不吝惜炮弹,一刻不停地开着炮,轰隆轰隆,没完没了。
奉命去攻克桥头堡的连长说,这会儿别再冒险去拖尸体了,等攻下桥头堡再去葬他吧。只是一直等到太阳落了山,德寇的炮火还没收住。
在广场的边上有一堆高高的瓦砾,也不知道以前是什么建筑物。可是就在这堆废墙下有一个地窖,那里面住着一个名叫玛丽亚的老太太,她没有八十也已超过了七十,她的丈夫是个守桥人。在她丈夫死后,她就独自住在这幢楼里。楼房坍塌时,她才住进了地窖。
到19日那天,她搬进地窖有4天了。
她干瘦佝偻,腮帮完全瘪进去,背弯得像一把半截子入士的人了,但她还顽强地活着,像在与德国鬼子比一比谁的寿命更长似的。
19日的那天一早,她清清楚楚地看见5名俄罗斯士兵,跑到与她只一道铁栅之隔的广场上去。她亲眼看见万恶的德寇对着这5个小伙子开的炮,炮弹呼啸着落在广场上,在他们5个人的周围爆炸,炸出一个个弹坑来。她急坏了,竟忘记了危险,从地窖里探出半截身子来,用她嘶哑衰弱的声音叫他们:“小伙子!小伙子们!我的孩子——快,快来,快上我这里来!”她坚信她那个地窖是刀枪不入、炮弹轰不进的铜墙铁壁,然而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一枚炮弹就在她的鼻子底下炸开了,气浪和巨响震昏了这位老太太,将她一下子抛起来,脑袋撞在墙上,她失去了知觉。
等她清醒过来时,她看见5个俄罗斯士兵已只剩下1个。那个战士侧着身子舒舒坦坦地躺着,一手直伸,一手枕在自己的头下,看上去睡得甚是适意。她喊他:“喂,小伙子!喂喂,我的孩子,过来!你听见我的声音吗?”
然而这一个一声不吭,也不改变他的姿势,她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小伙子是牺牲了。德寇又开火了,炮弹像冰雹一般地朝小广场上落,溅起了一股股黑色的泥柱。那个俄罗斯青年依然故我地躺在老地方,并不理睬周围发生的一切。
老态龙钟的玛丽亚盯着这个牺牲的小伙子半天,一眨不眨地,她想跟人家夸一夸这位视死如归的勇士,可是周围连一个生灵也没有,就连与她日夜厮守的那头家猫也已被德寇的弹片击中而死于非命了。这位老太太沉思了一阵,然后,从仅有的那只包袱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件东西,将它放在常披的黑披巾中,开始缓缓爬出了地窖。她不会跑,更爬不动,只是迷迷痴痴地信步走向广场,每走一步都像马上要倒下去似的,但她终于没有倒下来。
前面有一道毁坏了的铁栅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跳不过去,也不能俯下身来爬过去,她的体力已不允许她这样干,唯一的办法是慢慢儿绕过去。这时德寇的炮弹还在发疯似的向这块小广场倾泻,只是玛丽亚老太太像有神灵呵护似的,竟没有一颗是落在她的附近,她就这样,像一个梦游者似的走到了这位苏军战士的身边。她蹲下来,喘了好一会粗气,然后蓄了蓄力气,使劲将他翻了过来。这个战士非常年轻,脸色十分苍白。她慢条斯理地抚平了他的头发,将他那双业已僵硬的手交叠在他的胸口,接着,她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德寇的迫击炮一刻儿也不停,只是炮弹也长眼睛,不愿去伤害这么一个鹤发鸡皮好良心的老妇人,它们都落得离她远远的。
她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也许有一个小时也许有两三个小时。
天气怪冷的,但玛丽亚没将它放在心上。终于,她的眼睛找到了一个大弹坑。这是几天以前炸出来的,里面已经贮有积水。老太太爬下弹坑,跪下来,开始用双手把水掏出来。她连眼睛也不去瞟一眼那些嚣张的炮弹,只顾泼水,坑里水终于被她舀完了。于是她又站起来,回到那个阵亡的士兵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竭尽全力,一步一顿地拖着他走。她的年纪太大了,这件事实在不是她所能胜任的,但不胜任也得做。她不得不站下来喘着粗气休息了三次。终于,她已将他拖到了坑边,把他放进坑里,安顿好了他的尸体。这件事真使她累坏了,她坐下来休息,一直休息了有一个小时之久,才喘过气来。
在她恢复过来后,她跪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身上划十字,亲吻他的嘴唇和前额。接着,她开始将掀在弹坑四周的松土慢慢儿扒下来,均匀地盖在这个战土身上……几个钟点之后,坟已微微突起,多少有点像一座真正的坟墓,然后,她从黑披巾下取那件她从地窖里带出来的东西。那是一支巨大的蜡烛,四五十年前,在她当新娘的当儿曾经用过它,她为了留个纪念一直保存至今,现在,她颤巍巍地掏摸出来,划亮了火柴,点着了。夜色很浓,一丝风也没有,烛火笔直地起来,绝不闪烁。老太太将两条胳膊交叉在双膝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活像一座雕像。当炮弹在远处爆炸时,烛光就会微微闪烁一下,可是当它们就落在旁边时,蜡烛就会被气浪扑得左右摇晃,甚至被扑倒了,但每次这位老妇人总是耐着性子将它重新点上。
天快亮了,这支巨大的蜡烛已点掉了一半。玛丽亚在她的四周摸索,终于让她摸到了一片锈迹斑斑的铁皮,她用她那双软弱无力的手,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它弯成瓦形,然后将它插在蜡烛旁边,用它来挡风,挡爆炸时产生的气浪。
等她办好了这件事,她才艰难地站起来拖着疲倦不堪的双腿,一步一拖慢腾腾地回到了她的地窖里。
黎明前,红军发动了进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攻占了桥头堡。一两个钟头以后,天色已经大亮。红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在向前攻击,炮弹已不再落在小广场上。
连长想起了这位已经阵亡的战士,派了几个士兵寻找他的尸体,去将他埋在公墓里。士兵们出发了,然而到处找不到他。突然,一个士兵在广场的边缘站住了,他惊讶地叫了一声,众人围了上来。啊,靠近炸断了的铁栅附近,一座小小的新坟隆起,一支被一片锈铁皮挡住风的蜡烛正在坟头冒出一缕淡淡的轻烟。这支蜡烛已经点完,只剩下一个短短的烛头拥坐在一大片烛油之中,然而那颗小而又小的烛光还兀自不熄。
士兵们脱下了军帽,默默地站在坟墓的周围,两眼紧盯着这支摇摇欲灭的残烛。他们的眼泪不由潜然而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黑衣老妇人,拖着脚步缓缓地来到他们的身旁。她来到坟前,跪下来,从披巾下取出另一支同样大小的蜡烛来。
她捡起那奄奄一息的烛头,对着,点上了,将那支新蜡烛重又插上。然后,她慢慢撑着地站起来。边上的几个站士轻轻地扶她。她看了他们一眼,朝他们深深鞠了一个躬,理直了黑披巾,也不回头望望,又慢慢回去了。战士们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归队参加战斗去了。
在这片被火药和弹片糟踏得千疮百孔的地上,一个俄罗斯母亲,用她最后的财产……一对喜烛,照耀着这个俄罗斯青年的坟头,它的火焰将万古长存,就像一个母亲的眼泪和一个儿子的勇敢一样地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