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波梦
秋波梦
一、寻刀
深秋,秋雨似烟,远湖如画。
叶渡独坐船头,血衣尽湿,却不是因血而湿。这血是几个时辰前溅上去的,早已被雨洇开,前胸后背如同绘了无数朵红色飞花。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子夜,他以一柄弯刀,独闯凤凰山庄,一炷香之内,连毙三位庄主及庄内四十余名武师,凤凰山庄血流成河。
在这天之前,叶渡的名字从未在江湖出现;而从此之后,叶渡的人也将不会再现江湖。他的欲望,他的价值,随着最后一个倒在他刀下之人那喷射的鲜血一起消失殆尽。
他的情人久已逝去,他的生命已无意义,当初的复仇誓言今朝变为现实之后,叶渡想不出自己还能去哪里,还能为什么活下去?数年苦练,只为今天的复仇,而复仇之后,他还有何欲望?
没有,甚至连生的欲望都没有。
所以,他一任小舟在湖上随风飘去,任意东西。天地如此寂寥,人舟皆如浮萍。
叶渡的膝头,横放着一柄连鞘弯刀,刀长三尺,弯如弦月,凌空飞击,三丈外取人首级易如反掌。
就是这样一把好刀,叶渡此时却觉得它完全是一件多余的累赘了。
他慢慢将刀提起,举到水面上,准备松手让它没入湖中,从此消失。在他心中,刀就是命,命亦如刀,刀失,则人亡。
他的手,就要松开。
便在此时,他的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嘶叫,不似人声的嘶叫。
叶渡的手无意间一紧,猛地缩了回来,手掌已握住刀柄。
嘶叫声仍在继续,一声接一声,越来越近。叶渡抬头看去,湖上空无一人,连船也不见一只。他的心头一震:难道……是鬼?
鬼影也不见。
叶渡的手渐渐松开,看来是自己的幻觉吧。记得有位前辈说过,杀人过多之后,就会产生幻觉,自己只不过刚开始。
他再一次将弯刀提至水面。
水平如镜,再锋利的刀丢下去,也刺不破它的宁静。
然而,这一次水面的宁静被刺破了,当然,不是叶渡的刀。
刺破这一片宁静的,是一条长逾一丈的青色竹竿,它如一条破冰刀般划开水面,飞速驶来,而被它破开的水面久久不能恢复平静。叶渡看得出来,这条竹竿上有着异乎寻常的劲力。
当然,一条竹竿远达不到这种境界,有着这种境界的,是人。
一位青衣老者,白须似雪,从水下飞跃而起,奇特的是,水面居然没有如破镜般水花四射,而只是像蹿起一条游鱼般平静。
青衣老者没有再度沉入水下,而是双足一分,踏住那条竹竿,如踏草船,平稳异常。
好轻功!
叶渡没工夫喝彩,因为那条冰刀般的竹竿已离自己的船不到一丈了。
看它的劲力,就算自己坐的是条铁船,也要被破成两半。
叶渡不想沉水,于是他将带着鞘的弯刀一翻,迎向竹竿。
裂帛一声响,竹竿被弯刀从中分开,像两支箭般贴着船舷划过。破水声如夜乌悲嘶。竹竿一破,人便不能再站,那青衣老者跃身而起,掠过船头,站在船尾。
叶渡不闻不问,好像没看到这个人。
青衣老者目光如炬,却只是盯着水面,仿佛水下随时会有水妖跳出一般。
没有,什么也没有。
等了片刻,青衣老者一声轻啸,跳下水去,亦如刀锋入水,只荡出一丝波纹而已。
叶渡刀横膝头,闭目以待。他不知道此人的来历、目的,更不想平白冤死在他手里,所以暂时先不将弯刀抛却。
青衣老者入水疾,出水也快,眨眼间便再一次跳上船尾,一脸的怒气难平,喝道:“你定是贼人一党,在此接应的!”
叶渡也不回头,淡然道:“我不明白。”
青衣老者道:“如不是你破船拦路,贼人早已授首。贼人既走,便拿你来抵数。”说完他向天一纵,如一只巨鹰般扑上来。
衣袂飞扬中,似乎夹杂着金铁之音。叶渡身子一震:难道是江南铁衣门?
铁衣门世居江南,财雄势大,在江南六省极有威望,门下更是高手如云,是个极不好惹的帮派。
可叶渡不怕,再不好惹的人,他也敢惹,更何况他现在心如死灰,下手已不分轻重了。
他一抬手,弯刀化作长虹,飞了出去。他并不想杀了对方,目标只是老者的手臂而已。
这一刀如电闪星飞,那老者手中现出一柄短剑,迎向弯刀,只听“当”的一声,弯刀遇阻,变了方向,飞向那老者的脖子。
一股血泉喷出,老者身子如被雷击,坠下河去。
这一刀居然杀了他。
叶渡吃惊不小,急忙接住弯刀,跳起跃入水中,打算将人捞起看有没有救,不想那老者身着铁衣,沉得飞快,哪里还有痕迹可寻?这湖也不知多深,叶渡长吸口气,潜了下去。
湖底黑漆漆不见分毫,探手一摸只是烂泥,根本摸不到尸体。
叶渡知道此人已经不可能活,也只得再上船来。
没来由地杀了一个人,叶渡摇头叹息,但他的眼睛马上睁大了,因为船里竟然多了一个女人。
天色终于黑了,一丛火光由密林里透出来,跳跃不定。
叶渡慢慢地在火上添着干树枝,他的小船泊在岸边,随着微波轻轻起伏,一如他的心情。
秋波梦(2)
本来想就此退出江湖,不问世事,偏偏又遇上了一个撞上船来的女子。如果她没上他的船,而是被那老者所杀,他可能看也不看,可是她上船后还活着,自己就不能不管了。
抱她上岸的时候,叶渡曾仔细看了几眼,发现这女孩子并不漂亮,其实可以说是容貌丑陋。但身子一如他几乎已吃得反胃的刀削面般柔软,仿佛没有骨头。她的手、脚踝和颈项,所有露出来的皮肤全都非常白,白得刺目,几乎是一种不健康的颜色。看来她肯定久居内室不见阳光。她上船后就已昏迷,一直打战,现在她最需要的便是一堆火。
火燃得很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叶渡用干树枝为她铺了一张简易床,这样可以使她身上的衣服干得快些。不过半个时辰,这女子的周身都开始冒出白气,整个人看来是如此的不真切。
叶渡知道她就要醒了,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取出干粮,慢慢地咀嚼。
一只雪白的手,慢慢伸向他身后平放的弯刀。
叶渡仿佛没有感觉到,眼睛盯着火光,似是痴了。那只手终于握住了刀柄,随后那女子突然跳起来,用刀指着他大叫:“不要动!你是江南铁衣门的人吗?”
叶渡根本不理她。那女子咬咬牙,一拉刀鞘,就要抽出弯刀。叶渡道:“最好别拔刀!”
那女子道:“我若拔了呢?”
叶渡继续向火中添树枝,但那女子马上感觉到一股凛然之气扑面而来,叶渡像是一张拉满的弓,亦如一头即将暴起的豹。
那女子没有拔刀,只是一步步后退,退向黑暗中。
叶渡道:“要走?”
那女子道:“为何不走?”
叶渡道:“人走,刀留下。”
那女子冷笑:“你不是不想要了吗?”
叶渡冷然道:“此刀可没,不可与人。”
那女子道:“留刀也可,将火灭了。”
叶渡道:“为何?”
女子道:“此地是江南铁衣门的腹地,他们会发现我的。”
叶渡淡然道:“晚了。”
女子神色一紧:“怎么说?”
她的话刚落,有两个人从树后转出来,全都是锦衣华带,年纪不过三十,一人手摇折扇,满头白发;另一人是个女子,双手隐藏于袖内,袖长三尺,红如鲜血。
那女子看到这二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惧:“白头,红袖,司马双杀!”叶渡不知道这些名字,他的江湖阅历少得可怜,唯一熟悉的,就只有他的仇人而已。现在仇人已死,可以说他连一个江湖人都不认识。
司马白头与司马红袖是江南铁衣门举足轻重的人物,白头一柄飞龙扇,红袖两条风月袖,都可算是江湖一绝。
红袖冷笑:“离歌,你逃不掉的。”
那女子名叫离歌。她咬牙道:“司马铁衣何不亲自来?”
红袖道:“要死之人,何必多问!”说着二人左右一分,向前便扑。离歌将刀在腰间一插,随手一扯,也不知由哪里拉出一条长约五尺的狐尾翎,这兵器极为奇特,又软又韧,周身满是黄黑色的细毛,丝滑无比,头上竖起四根钢爪,伸缩自如,如同狐爪一般。
白头、红袖交击而至,离歌轻啸一声,狐尾翎向上一甩,扣住树枝,拖着她的身子飞起,避过了这一击。她的轻功与江湖中任何高手的都不同,身子在空中完全展开,如同滑翔一般。
叶渡心头一动,他听自己的师父说过,世上有一种老鼠,可以将身子展成一张纸的形状,借着气流在空中滑翔。但这种轻功,却没有见到过。
司马双杀看到离歌这手轻功,也赞了一声:“好功夫!怪不得武总管都死于你手。”但离歌没滑出两丈,后腰处便溅出一蓬鲜血,人也落了下来,正摔在火堆旁。
叶渡知道她已经受了伤,可能就是与那位老者武都管拼杀时留下的,现在看来,这两位杀人者的武功绝不低于武总管,离歌就算不伤,也不是对手。
司马双杀见她溅血倒地,齐齐一声狞笑,直扑上来。
叶渡仍旧盯着跳动的火舌,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离歌就倒在他面前,与他隔着火堆,她的眼睛望向叶渡,那眼神中满是期待,期待着他出手相助。
但她失望了,叶渡好像没看到场中发生的一切,随手在火上添着树枝,脸色沉静如水,一点儿出手的意思也没有。
离歌的眼光暗淡了,一如红煤烧过后的死灰。
她看错人了,叶渡虽然不摧花,但也不护花,自己的生命就如同他眼前飘飞的落英,不值得怜惜。
司马双杀扑来时,亦在防着叶渡,不料他根本不想插手,不由暗道:此人虽与这妖女一起,但看来好像不是一路。
火舌跳跃,映得司马双杀的身形如同扑飞的夜鹰,快如电闪。离歌刚刚摔倒,激起的尘土尚未飞扬,司马白头的飞龙扇如同点穴杵一般点中了她背上的穴道,同时司马红袖的一条袖子如口袋一般罩住了离歌的头颈。
离歌就像被老鹰抓住的鱼儿一般,毫无反抗之力。司马双杀一击得手,绝不停滞,红袖在前,白头在后,跃上了树顶,离歌被袖子罩住,动也不动,如死鱼一样被拖着飞走。
秋波梦(3)
这一切就发生在叶渡眼前,他视如不见。不是他没有心肝,而是他的心已死。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他不想再参与其中了。
离歌已离了很久,叶渡仍旧没有改变姿势,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堆火,当然,还有他的刀。
刀!
叶渡这才想起,自己的刀被离歌拿去了。若是以往,自己早就注意到了,但今天,也不知是大仇已了,心无挂碍,还是见死不救以至心乱如麻,抑或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令他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刀。
这柄刀不是凡品,有一个专属于它的名字——赤魂宝刀。它形如新月,质比秋华,在风中挥过时,总会荡起一种勾魂摄魄的微吟,一如情人在睡梦中的痴语。叶渡只练到九层,便已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但最后一层他始终不能突破,谱上所说是因为魂灵未至,不可强求。
此刀是叶渡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得来的,与刀一起的尚有一本《离魂谱》,如今刀谱已印在他脑海里,世上就只存此刀。它虽是一件死物,但亦不应落在凡人手中,拿去砍柴切菜。
好吧,去拿回自己的刀!这应当是一件不困难的事。
弯刀不同别的兵器,江湖中用的人很少,就算是宝刃,一般江湖人也不会用。只要去铁衣门说一声,他们自然会交还自己。
可是,离歌呢?
罢了!就算救过她一次,铁衣门仍旧会继续追捕她,这种事江湖上一天不知发生几千几百桩,自己是管不过来的,还是去拿刀吧。
叶渡打定主意,灭了火堆,上船向着司马双杀离去的方向赶去。
江南铁衣门在江南六省都有分舵,离此不远的萧山湖就有一处,这是叶渡前几天无意中听人说起的,起初不在意,现在想起,倒省了一番问路口舌。
不到子时,叶渡来到了萧山湖外,江南水道四通八达,来此并不费周折。
停船看去,萧山湖就在眼前,平波微荡,细浪翻伏,跃动着星月之光,如同水波下潜伏着无数银鱼,清风徐来,带着某种花草之香,果然是个好去处。
叶渡将船驶入湖心,果然看到了一处湖心淀。淀子约有上千步方圆,算是一座湖心岛,四条九曲廊桥通向四面,每条廊桥下均有小船停靠。借着月光,叶渡看到廊桥之上还插着几面黑底白字旗,大书“铁衣门”。
到地头了!叶渡将船系在廊桥柱子上,抬腿上桥。廊桥通向淀心一座巨大的宅院,夜色中看去层层叠叠,也不知有多少进院子。
来到大门前,见两扇黑漆大门敞开着,两盏气死风灯在晚风中摇晃,映得门口的石狮子影子忽伸忽缩,有如活物一般,但却不见一人。
整个庄院一片死寂,如同荒废已久的野庙。站在这里,叶渡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仿佛站在鬼门关前一般,连门里吹出的风都似阴阴惨惨的。
叶渡高声喝道:“绵山叶渡,求见庄主,有无人可通报一声?”他的声音高亢洪亮,如皮鼓敲击出的声音,记记震心,直透进大门。
门内不断有回声传来:叶渡……庄主……通报……一声……
停了片刻,门内寂无人声,更无人露面,叶渡又喝了一声,还是无人应答。他心头一凛:难道这是一座死宅,司马双杀并未回到这里?想到此,他停步欲回,眼角一扫之间,发现门前地上有一物,正映着灯光熠熠生辉。
叶渡俯身捡起一看,那是一团金线串就的绒球,是嵌在女人鞋尖上的,他心头一动,这绒球,就是离歌鞋子上的。
她在这里!
刀也在这里。
叶渡不再叫门,而是上前一步,抓住门环用力扣打,“嗵、嗵、嗵”,一阵稍显沉闷的声音响起。
终于有人来了,随着两声拉门闩的声音,大门开了一尺来宽的缝隙,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来,是个老人,牙齿都脱得七七八八,眼睛也浑浊得很。
叶渡道:“老丈,此处可是铁衣门?”
老人指指边上的旗子:“旗上写着的,不识字吗……”
叶渡道:“我有事情想见一见司马双杀。”
老人眼也不抬:“他们不在这儿……”说着向回一缩,便要关门。叶渡伸手一阻,那门便如钉死了一般,挪不动分毫。
老人眯起眼睛:“年轻人,这里可不是撒野的地方。”
叶渡道:“我也不是来撒野的。”
老人问:“那你来干什么?”
叶渡道:“我有一样东西,被一个逃亡之人拿走,而这个逃亡之人又被司马双杀擒住,因此,我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就这么简单。”
老人看了他几眼,似是信了,可能他亦觉得,不会有人敢来铁衣门撒野,于是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叶渡报了名。老人缓缓点头:“我去通报。”叶渡收回手来,老人“砰”地将门关上了。
天地一片死寂,波声都已不闻,叶渡踱着步,走近曲廊,向四面望去,他总觉得此处的环境有些不对,但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廊桥仍是廊桥,说不出哪里有异,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应尽快离开这里。
秋波梦(4)
过了片刻,那大门又一次开了,这回开了半扇,那老人向他招招手,叶渡跟在后面,进了铁衣门分舵。
走过两重院子,来到了正厅的天井之内。老人到了这里,站定脚,向叶渡指指前面的厅门,然后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渡听到厅内有不少人高声喧笑,似在吃喝,便高声叫了一声:“江湖人叶渡,求见司马双杀!”他从不自谦,自称什么“在下”或是“晚辈”,只说自己是江湖人罢了,在他看来,世上没有早辈晚辈,只是你先出生,我后出生罢了,那是上天的意思,为什么我要对你低声下气?
“吱”的一声响,厅门开了,走出一个汉子,此时的天气已有些冷了,但此人面目粗豪,涨红着脸膛,衣襟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肌,一点儿没有怕冷的意思。这汉子看了看叶渡,不屑地道:“原来扰人酒兴的,便是你这小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叶渡并不生气,反问道:“你是司马双杀?”
那汉子摇晃着身子走过来,喷着酒气道:“你是什么东西,进来便要见我主人!司马双杀这四个字,也是你叫的?”身后又站出来两人,端着酒瓶,在那里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叶渡只觉得这地方阴气越发重了,不愿意多呆,便道:“我只与你主人说话,请他出来。”那汉子大笑,突然一拳挥出,打向叶渡的脸。
身后的人嗬嗬地叫着,以为这一拳定可以将这小子打飞。
但所有人都错了,飞的是那汉子。
由于那汉子身材高大,挡在叶渡身前,所以谁也没见叶渡如何出手,那汉子已经凭空飞起,撞掉了一扇门,滚进屋子里。
这一下,屋子里的人都不喝了。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盯在叶渡身上。被打飞的汉子头正撞在桌腿上,他伸手一摸,好像多了个包,怒吼着跳起,便要冲上前去。
此时一个声音传来,所有人的动作便全都停止了:“是哪个如此大胆,闯上门来打我的人?”
随着声音,一人排众而出,那些人自动随在他身后,走出大厅,来到天井里。
这是个女子,袖长三尺,鲜红如血,正是司马红袖。
叶渡一个时辰前刚见过她,心里放下一块石头,看来自己的刀有望找回了。
司马红袖自然也记得叶渡,一见是他,微微一愣:“是你?”
叶渡道:“我找你有事。”
司马红袖一笑,笑容妩媚中带着七分阴毒,问道:“英雄救美吗?”
叶渡摇头:“我只想拿回我的刀。”
司马红袖道:“你的刀?”
叶渡道:“弯刀,被离歌偷走了,你们擒了她,刀自然在你们手里。”
司马红袖冷笑一声:“你打了我的人,撞了我的门,就只一句话,便想轻巧地拿回你的东西离开吗?”
叶渡道:“打了你的人,你的人可以打我一回;撞了你的门,我赔银子便是。”
司马红袖沉吟一下,看看后面那被打的大汉,突然露出一副和气的笑容:“用不着,有这话便够了。我铁衣门并不是仗势欺人的门派。”转头对一人道,“去后面武库,把那柄弯刀拿来。”
叶渡没想到如此容易,报以微笑:“多谢成全。”
司马红袖道:“小事一件,况且我门里也没有人会用弯刀,否则这样一柄好刀,我还真不愿把它还给你。”
便在此时,突然在大厅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如果众人还在喧哗吃酒,可能还不觉得怎样,可如今大家都静静地不讲话,这一声叫便显得那般凄厉,那般绝望。
司马红袖听了,嘴角边泛起一丝阴笑,显然她心里清楚这叫声的由来。
叶渡当然也听到了,随口问了一句:“是离歌吗?”
司马红袖道:“不是她还能是谁?”叶渡注意到司马白头并不在这里,心中一阵恶心,脸上泛起了厌烦之色。
司马红袖注意到了,道:“她好像在受苦,你不动心吗?”
叶渡冷然道:“我只在乎我的刀。”
此时去后面的汉子回来了,手中捧着那柄弯刀,双手递与司马红袖。红袖接在手中,笑道:“果然是好刀!用这刀的,无疑是高手。”
叶渡见她还没有将刀抛还的意思,也不着急,负手而立。
司马红袖突然问了一句:“你一定用它杀过很多人,是不是?”叶渡的心头如被丢进石子的湖面,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回答,杀人对他来讲,并没有什么快意,更没有成就感,提它作甚!
司马红袖见他不答,又问道:“这把刀杀人时,会是怎样的结果?如果砍掉人的脑袋,一定是齐齐整整,如同砍西瓜一样吧?”
叶渡不知她心里想什么,但好像自己不回答,她便不还刀,于是答道:“并不算太齐整,被削过的地方,会有一些焦痕,如同刀温极热一般。至于为何如此,我也不知。”
听了他的话,司马红袖温柔地笑了,对着身后众人道:“果然是好刀,对不对?”
秋波梦(5)
身后诸人一齐道:“不错,是好刀。”
叶渡心头一动,暗想难道她不想还我了吗?
这个念头刚起,司马红袖突然一扬手,将刀抛了过来,叶渡随手接住,从感觉上判断,这正是自己的赤魂宝刀。
刀一到手,叶渡便不想再留在这里,他心头的隐隐不安让他心烦意乱,离歌那声惊叫所包含的意思很清楚,她正在遭受侵犯,这声叫如同一根针,深深刺入叶渡心底,刺中了他埋藏最深的一块柔软之地。可他咬咬牙,决心不去管她,毕竟自己已不想再杀人。
叶渡向司马红袖拱拱手:“谢了。”说着转身便走。
没走几步,司马红袖突然道:“且住。”
叶渡停下,回身问道:“何事?”
司马红袖笑道:“先别急着走,你须先看一看那把刀。”
叶渡道:“不用看了,我的刀我很清楚。”
司马红袖道:“我要你看一看刀,只是对你有一个交代,刀子在我门里,如果崩了损了,是本门的失礼,可你若拿出去之后,再发现崩了损了,回来找我,那就说不清了。因此还是当面看过的好。”
听了这话,叶渡也觉得不错,自己拔刀看看,让人家放心,也不失礼,于是便道:“那好,我便看一看。”
说着他将刀举到眼前,用力一拔。
“扑”的一声,刀鞘中赫然喷出一股青色雾气,将叶渡的上半身笼罩在内。
不好,毒烟!
叶渡急忙闭气后跃,但是晚了,由于事发突然,意想不到,所以还是吸入了少许毒烟。
剧变发生得太突然,叶渡一向极谨慎,可也没想到司马红袖会算计自己。此时司马红袖身后的诸人一齐发作,向前拥出,形成一个圈子,将叶渡围在中心。
叶渡全力运功抗毒,仍旧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咬牙道:“为何暗算我?”
司马红袖脸上的笑容仍旧十分温柔,这是她的招牌,身后的人都知道,一旦她露出这般表情,那就是要杀人了。实际上早在她问刀是否好刀时,便作好了准备。此时听叶渡发问,司马红袖巧笑道:“你还来问我?我倒想先问问你呢。绿柳堤上的三十余具无头尸体,是不是你的杰作?”
叶渡一皱眉:“什么绿柳堤,什么无头尸体?”
他杀的只有凤凰山庄的人,至于绿柳堤这地方,还是头一次听到。司马红袖仿佛已知道他定会如此说,便道:“昨天在离此不远的绿柳堤上,发生了一起惨案,本门师叔司马绿衣被刺杀,另有三十人被人砍去了头颅,塞进了柳树里,而这三十具尸体的脖子上,都有烧焦的痕迹,那难道不是你的刀造成的伤口吗?”
叶渡心头一颤,这柄赤魂宝刀在他手里,只饮过一场血,便是凤凰山庄,在那之后,再未斩过人头。
可是司马红袖已经不给他辩解的工夫,使个眼色,手下的二三十条汉子齐声呼喝,各执兵器向叶渡打去,要将他乱刃分尸于当场。
叶渡努力提起一口气,刀随身转,“叮叮当当”几声,将七八柄刀封出去,然后“哗啦”一声,从身边抖出一条铜链来,闪电般系在刀柄上,然后“呼”的一声,赤魂宝刀刀身乍现,带着一股夺魂摄魄的光芒飞了出去。
这是他第二次让宝刀出鞘。第一次出鞘时,见到的人,都已丢了头颅,而这一次,赤魂宝刀并不是飞向人的脑袋,而是飞向厅下的一棵大树。
“夺”的一响,宝刀入木数寸,叶渡一扯链子,身子已飞了起来,落在树上,十数把兵器一起落空,其中一条铁棍砸在他方才站脚之处,将青条石砸成数块。
叶渡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何种毒烟,但明白自己越早逃走越好。身子在树枝上一弹,反手将刀拔出,又抛向后面院子的另一棵树。
天井中的人见了,纷纷纵身而起,追了上去。司马红袖冲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她非常清楚毒烟的效力,但对于叶渡的武功,她没见识过,心中没底数,因此她轻功虽远强于众人,却并不抢先,想先看看再说。但在手下人看来,这无疑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纷纷不要命地紧迫而来。
叶渡跳进一个院子,头脑的眩晕已经令他脚步踉跄。抬头看时,发现这屋子里亮着灯,叶渡心想,当务之急,赶紧找些水来浇一浇,或许还能清醒些。于是他扑进屋子,四下一扫,没发现有水,却听到里屋传出一声惊叫。
离歌!
叶渡尚未决定下一步如何,已经由里屋抢出一人,正是司马白头,此时他上下身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满脸涨红,手中兀自握着那柄飞龙扇。
一见是叶渡,司马白头眼睛一瞪,喝道:“早料到你们是同伙……”他见叶渡出现,马上想到是来救离歌的,哪里知道叶渡是中毒之后误打误撞才到得这里。
司马白头仿佛被扰了好兴致,恼羞成怒,飞龙扇一起,直切叶渡咽喉。
叶渡已是站脚不定,努力一伏身,躲过扇子,却被司马白头回肘一撞,正撞在后心,被打得向前抢出,扑进了里屋。
又听一声惊叫,叶渡抬眼一望,只见眼前立有一个十字形木架,上面绑了一个女子。此时他已看不清楚,只依稀觉得是离歌,双手被拢在一处,吊在木架上的铁环上,双脚也被绑住,动弹不得,全身的衣服都撕破了,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秋波梦(6)
叶渡知道自己已逃不掉了,他一咬牙:老子死前也要坏一坏你们的事!想到此他挥起一刀,斩断了离歌脚下的粗绳。
此时司马白头已经抢进屋子,叶渡大吼一声,放开链子,将弯刀划个五六尺的圈子,硬是将司马白头逼得又退出去。然后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手起一刀,砍断了离歌手上的绳子。
然后他便完全晕了过去。
二、求助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冰冷的感觉袭来,叶渡醒了。这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大河之中,河水湍急,他已经头脸尽湿。
此时他的头脑仍旧有些眩晕,还没完全恢复,划不动四肢,只觉得有人抱住自己,努力向岸边游去。
叶渡努力转头看去,离歌那张并不漂亮的脸映入眼帘,原来是她!她也死了吗?这条河是冥河吗?
终于到了岸边,叶渡手脚终于可以动了,他挣扎着爬上去,瘫倒在岸边的卵石上,离歌与他并排躺在一起,两人都大口喘气,一时谁也无力讲话。
叶渡喘息良久,终于恢复自如,他也意识到自己没有死,离歌也不是死人。他坐起身来,正要开口,离歌一抬手,将那柄赤魂宝刀扔在他怀里。叶渡一愣,他实在无法想象,离歌在河水里抱着他的人时,也没有将刀丢去。
握着刀,叶渡抬眼瞧瞧四周。很显然,这是一处山野,远处的群山在夜间看不清楚轮廓,但仍然可以感觉到它的巍峨,眼前除了哗哗的水流之外,只有一片片高大的林木静默地围绕在周围,河水如同一条玉带般,跳动着无数珍珠般的水花,那般欢跃,那般畅快。
他的心也慢慢开阔起来,这岂不是他一直想要去的地方吗?没有江湖恩怨,没有情义仇恨,甚至连人都没有,只有天与地,山与水,和他融于一体。叶渡慢慢站起身’顺着河水向东走去。此时他的步子轻快而飘逸,仿佛受了周围环境的感染,没有了一丝白天时的失落茫然
“喂,你去哪里?”离歌的声音。
叶渡头也不回:“去我该去的地方。”
离歌跟了上来,随在他身后:“就这么走了?”
叶渡道:“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两不相欠,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离歌停住了脚步,叶渡并不回顾,越走越远。
他走了十数步,听到离歌在后面道:“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叶渡停下,问道:“说吧。”
离歌道:“你走不了的。前面有太多凶险。”
叶渡点点头,却不说什么,举步而行。他已打定主意,不与这个女人过多瓜葛,他要退出这个从不想来的江湖,便不可以多管事情。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不适于用在他身上,叶渡一向是自由的,他想来,谁也挡不住;想走,谁也拦不住。
离歌站在后面,欲言又止,可能她心里也清楚,叶渡不会听她的。
去路长长,归思阵阵,叶渡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大路,他上得路来,这才感觉到自己腹中空空,饥火中烧。
叶渡极目四望,忽见远处有火光,侧耳细听,好像还有笙歌之音。
那定是座城镇,不然不会在子时以后还有人欢舞高歌,叶渡循声望去。
镇子就在大路边的一大片洼地里,看起来不算大,叶渡站在路边,粗略算计了一下,百十来幢房子,两条大街呈十字形,贯穿过镇子,大街上挂满了红灯,照得通亮,街上非常热闹,不时升起的烟气,表明有不少热食铺子还开着门,对于路人来讲,这里无疑是最适合歇脚的场所。
叶渡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他下了官道,大步向镇子走去。来到镇外时,看到一座木牌楼,上写大字:红灯镇。
怪不得这么多红灯!
叶渡走进了镇子,马上他就感觉到了快乐。
镇子上所有的买卖店铺几乎都开着,甚至连棺材铺都开着门,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开心的笑容,很多人在街上载歌载舞,唱着欢快的歌。
叶渡走过人群,寻找着饭铺,经过的人中不时传来满含喜悦的谈话:“二叔,你的气色好了很多呢。”
“那是自然,这两天买卖好,行货很多嘛……”
“我这里也是。你瞧我的帽子,是一个客人留给我的,那天他醉得不行……”
还有少女的声音:“再过两天,赚进的银子便可以买一身夹袄了。那件袄我可是看中了许久呢……”
叶渡在人群中穿行,感受着这些人的快乐,他居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以前的每一天,都是为着“死”度过的,现在,他知道了什么才是生命的意义。
快乐,才是活着。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是发自内心的、开怀的笑,虽然他已记不清楚上一次展露这种笑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叶渡清楚地知道,这个乱世,利欲熏心的人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人的微笑里,都藏着对于金银的渴求,对于欲望的贪婪,而这个城镇是如此的美好,人们也渴求金银,但很容易得到满足,一顶帽子,一件夹袄,就可以使心情好起来,对于他所经过的地方来讲,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秋波梦(7)
没有理由不在这城镇里好好休息一阵的。
于是,叶渡走进了一家酒馆。插在门前的酒旗在夜风中摇晃,铺子里没有食客,看来也并非每晚都有人经过。叶渡觉得这一家还很干净,桌椅大都是新的,桌面擦抹得也很干净。他坐到一张桌边,马上凑上来一个伙计,满面堆笑,殷勤招呼着。
叶渡心情很好,居然要了一斤熟牛肉、两盘菜蔬,叫烫一壶酒来。不多时,伙计用一个红漆托盘端上摆好,请他慢用。叶渡实在饿了,夹过牛肉来闻了闻,还不错,好像是新宰的黄牛肉,炖得烂熟了,入口浓香,滋味滑腻。
他吃了几口牛肉,满满倒了一杯酒,正要张口饮下,突然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便停了杯。回头一望,只见店外站了不少人,眼巴巴地瞧着他,连店里的掌柜伙计,也似笑非笑地看他。
叶渡心头一动,问了一声:“你等有事?”
伙计爽朗地一笑:“大伙儿想看看,客官能有几杯的酒量。”
叶渡冷笑:“你怕我醉倒了,不还你酒钱?”
伙计道:“非也非也。我家的酒虽是自酿,可一般客人,五杯便倒,我瞧客官虽是能饮,也未必喝得过七杯。”
叶渡看看杯子,虽是不小,也比不上大碗,他的酒量至少十碗,这区区数杯,何在话下,想到此不由将酒壶一顿,道:“我若喝得十杯,你便如何?”
掌柜在一边道:“那便赌一赌吧,客官若喝得十杯还能不倒,我便不收你的酒钱;可你若倒了,须多加一倍酒钱,如何?”
外面的人叫道:“赌了赌了……”
叶渡道:“便依你众人之意,赌了。”
说着他举起酒杯,便要倒入口内,掌柜伙计与众人瞧着,眼睛都带着笑。
突然,叶渡怀内的赤魂宝刀赫然响起一阵轻啸,无故自鸣!
杀气!
叶渡在得到这柄宝刀时,便听当时垂死的刀主人言道,此刀杀人太多,而且铸成之时恰逢百年难遇的大凶之日,大凶之时,因此刀成之后,凶不可言,一遇杀气,便会自鸣。
可这般欢乐的小镇上,何来杀气?
叶渡用眼角的余光一扫,陡然发觉掌柜与伙计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