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酒中仙

佛山酒中仙

四先生的原名谁都不记得了，因排行老四，年轻时中过光绪朝的秀才，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四先生。民国年间，四先生在佛山大同街开了一间酒铺，叫做三斤半酒铺。为什么会取这么个店名儿呢？这里头有个说法。

四先生善饮，而且是无酒不欢，三餐必饮，每顿饭至少要喝个一斤半斤的。所以自己开酒铺时，信手拈来，就取了这个店名儿。招牌上的几个大字是他自己写的，几个字写得古朴苍劲，别具风骨。

四先生喝酒，在佛山里是有些名头的。好酒孬酒，一啜便知。哪家酒坊酿出了新酒，必定要请他老人家先尝一尝。四先生就拿起酒提子，从酒缸里舀起一筒酒，先闻后啜，然后将剩下的酒猛倒入喉，轻闭双目，摇头晃脑，品咂再三，最后眼睛一睁，说这酒口感醇厚，香而不艳，柔而不淡，既不刺喉，亦不上头，好！这酒就可以上市开卖了。要是四先生眉头一皱，说，咦，这酒怎么略带焦味儿？或者说，哎，这酒后味淡了些。得，您就赶紧收起来，别拿出去丢人了。硬是要拿到大街上卖，也无人问津。四先生摇过头的酒，那还有人喝吗？

四先生在佛山还有“酒中仙”的雅称。佛山人都知道四先生酒量好，到底有多好，却无人知晓。那一年，有个卖大力丸的山东人来找四先生比拼酒量。结果四先生喝了整整一十八斤佛山玉液，还跟没事人似的。山东汉子只喝了十来斤，人就趴下了。从那后，佛山人都会说一句歇后语，四先生的酒量--没底儿。

四先生生平有两大爱好，一是酒，二是棋。酒铺的隔壁，是一家画室，店主姓梁名修远，他的画室就叫“修远画室”。梁修远画功不俗，尤善山水人物，只是时运不济，落得个卖画为生的境地。梁修远除了画画，还下得一手好棋。一来二去，就跟我的四先生成了一对棋友。每日傍晚，店铺打烊，四先生就端着棋盘串到隔壁，两人隔着楚河汉界，车来炮往，一战就是大半夜，杀得兴起，下通宵棋，也是常有的。

这一天，酒铺里生意清淡，未到傍晚，四先生就关了店门，拎着棋盘到隔壁找梁修远下棋。开场三局，梁修远都在中盘输了。四先生看出他似乎没把心思放在棋局上，就问：“梁先生有事情要办？”梁修远一怔，摇头说：“没有。”又摆开阵势，下了两局，梁修远皆被我四先生大刀剜心，重炮成杀。

四先生觉得今天赢得轻松，并不过瘾，摆好棋子还欲再下，梁修远却看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时间不早了啊！”四先生自然知道，这句话就是送客的意思，梁修远是在催他早点结束棋局回家去。四先生就愣了一下。往时下棋，即便是通宵酣战，也从未见梁修远流露过烦倦之意呀，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瞧出端倪，就问：“梁先生今晚有事？”梁修远见瞒不过他，就叹口气，把事情说了。

原来这佛山里有个泼皮，名叫王虎。他父亲是个武师，在北门口开武馆。王虎跟父亲学了些拳脚功夫，就目空一切，嚣张跋扈起来，纠集了一帮泼皮混混，整日在街上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街坊们对他又恨又怕，背地里都叫他“王门神”。今日白天，王门神来到修远画室，张口索要保护费二十块大洋。梁修远一介文弱书生，哪里敢招惹这个门神，在画室里搜罗一遍，也才找出十块大洋，悉数交给了他。王门神很是恼火，说余下的十块大洋，今晚十时来收，叫他趁早准备好。如若不然，一把火烧了他的画室。梁修远一个穷画家，一时之间到哪里去筹集这笔“巨款”呢？心里悬着这件事，下棋就有些心不在焉。又怕王门神找上门来伤及无辜，所以就想催促我四先生早点离开。

四先生听罢哈哈一笑说：“我以为多大个事呢，不就十块大洋吗？这事包在我身上。”梁修远一怔，就望着他问：“您肯借我十块大洋？”四先生仍旧是笑，说：“你尽管下棋，王虎来了，我自然会替你打发他。”梁修远听罢将信将疑，又在棋盘前坐了下来。一盘棋刚下到中局，大门就被人踢得砰砰作响。

佛山酒中仙(2)

梁修远犹犹豫豫地打开门，两个年轻汉子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一个刀疤脸，正是王虎王门神。王虎说：“老梁，钱都准备好没有？”“这个……”梁修远说话就有些不利索了，直拿眼睛往我四先生身上瞟。

四先生好像根本不知道屋里闯进来了几个凶神，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棋盘，头也不抬地说：“梁先生，该您下了。”

王虎这才注意到屋里还坐着一个糟老头子，脸色就不好看了，冲过来一脚踢翻棋盘，呼的一拳，打在四先生胸口。只听喀嚓一声，四先生屁股下的椅子就散了架，人也仰面跌倒在地。

四先生脸色苍白，佝偻着腰，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问：“梁先生，有酒吗？”梁修远一怔，见他嘴角渗出血丝，以为他要用酒活血洗伤，忙说：“酒，有的。”转身从里面房间拿出一瓶佛山玉液。这可是佛山出产的最好的酒了。四先生看了一眼，又问：“还有吗？”梁修远迟疑一下，说还有的。又进屋拿出四瓶散装白酒。

四先生也不客气，拧开瓶盖，咕啷咕嘟，不多时，几瓶白酒都已见底。四先生把佛山玉液的瓶子往地上一砸，叫声好酒，人就有些踉跄。干杯不醉的他，竟似乎有了些微醺之意。

王虎身后的一名泼皮早已不耐烦了，嘴里骂骂咧咧，上前冲着四先生劈面一拳。四先生脸有惊色，抱头躲闪，脚尖踢到地上一只酒瓶，酒瓶顺势滚到那泼皮脚下。泼皮踩到酒瓶，往后一滑，人就扑在地上摔了个狗抢屎。

王虎是练家子，自然看得出我的四先生使用的是一种十分高妙的醉拳。当下也不开言，突然飞身跃起，一记旋风腿，闪电般踢向我四先生。四先生顺着对方攻势，直挺挺硬生生侧倒下去，倒地之时，左手手肘支头撑地，右手作握杯状。嘴里啧啧有声，连声叫道好酒好酒。

王虎见他双目轻闭睡在地上，以为有机可乘，一招双峰贯耳，俯身直击四先生两边太阳穴。四先生双目忽睁，喝道：“仙姑牙床倒卷帘。”左脚一抬，脚背叭一声，打在王虎头顶百汇穴上。王虎只觉脑袋嗡然一响，尚未反应过来，四先生右脚已到，扎扎实实蹬在他胸口。王虎仰面跌倒，胸口喀嚓一响，想是肋骨已断，喉头发甜，就喷出一口血来。

他脸色煞白，冲着四先生一抱拳说：“想不到佛山里还有如此高人，我王虎认栽了。”摆摆手，说声走，同伙就搀着他悻悻而去。

梁修远如梦方醒，又惊又喜，一把握住四先生的手说：“四先生，没想到您……”

四先生摇头摆手，呵呵一笑，说：“年轻时曾跟一个游方和尚学过几年醉拳，想不到临老还派上了用场。”

梁修远道：“您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四先生笑道：“哪里，醉拳讲究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我师父告诉我，醉拳的最高境界，是无酒醉，也即。滴酒不沾，却能因势像形，如痴如醉。我老头子练了几十年醉拳，也还离不开这杯中之物，平时不喝酒，身上一点功力也没有，只有喝到几分酒意，才能勉强耍几招。可惜浪费了你一瓶上好的佛山玉液。唉，不说了，没意思，下棋，下棋。”

经此风波，四先生与梁修远遂成莫逆之交。

民国二十九年冬，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日军一个联队在联队长川岛一雄的带领下，悄悄越过长江，攻进了佛山。佛山全城顿时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不久后，佛山中学的操场摆下了一座比武擂台，擂主名叫川岛西山，是日军联队长川岛一雄的亲弟弟。川岛西山系日本刚柔流空手道高手，跟随哥哥来到中国后，川岛一雄每到一处，他必在当地立擂扬威，向当地武林人士挑战，说是要以日本武士道精神征服中国武林。自人中国以来，已在十余个地方设擂比武，未尝一败。此人心狠手辣，出手无情，死在他手下的中国武林人士已达二十余人，重伤者更是无数。来到佛山后，更是气焰嚣张地在擂台两边挂出了“脚踢长江南北，拳打黄河两岸”的对联，这可把佛山里的武林豪杰气坏了。

佛山酒中仙(3)

最先按捺不住跳上擂台应战的，是佛山飞雄武馆的馆长王飞雄。王飞雄也即是王门神王虎的父亲，别看人家养个儿子不成器，可一手四星螳螂拳，在佛山里可是响当当的。

但是让整个佛山的老百姓不敢相信的是，王师父跳上擂台还没三秒针，就被川岛西山一记重拳打倒在擂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站在台下观战的熊威熊师父沉不住气了，一纵身，就跃上了擂台。熊师父也是开武馆的，他的熊威武馆开在佛山南门，与王师父并称南熊北王。

熊师父上台后二话不说，一口气连攻十余招。川岛西山毫无惧意，看出熊师父的破绽后，突然腾空跃起，一记下劈腿，足跟就像一块铁砖，叭的一声砸在熊师父头顶。熊师父立时头颅开裂，砰然倒下，当场毙命。台下观众一片哗然。

接下来数日，又有十余位武林豪杰上台应战，惜乎技不如人，多则十余招，少则三拳两脚，便败在川岛西山手下。功力深厚的，尚能带伤而退，功力稍逊一筹的，则血溅当场。一向好勇斗狠的佛山人，这次真被这个用拳脚杀人比刀还快的日本武士给镇住了。擂台摆了大半个月，佛山里的武师们个个心寒胆怯，竟再也无人敢上台应战。

川岛西山兴犹未尽。他素知佛山一地，民风强悍，武风炽烈，民间高手众多，可是人家不愿上台一战，那也枉然。这时新上任的佛山亲善维持会会长给他出了个主意。这个会长列出了一份佛山武师名单，叫川岛西山用中文写了一份挑战书，由这个会长逐一上门下战书，限定其某日某时上台应战。过时不来，皇军上门，杀光全家。

这位亲善维持会的会长不是别人，正是王虎。王门神自日军进城之后，就助纣为虐当了汉奸，摇身一变，成了佛山亲善维持会的会长。他老爹王师父的硬骨头，他可是一点也没遗传到。父亲死于川岛西山手下，他却还哈巴狗似的围着这个杀人魔王转。王虎本身就是练家子，比谁都熟悉佛山武术界的情况，他列出的名单，几乎把佛山里所有练武的人都一网打尽。

佛山里，凡接到川岛西山挑战书的练家子，上台应战的，几乎没有一个能活着走下擂台。可是不硬着头皮应战也不行啊。衣铺街的铁匠朱大鹏接到挑战书后怯战未去，当天晚上，一队鬼子兵冲进铁铺，可怜朱大鹏一家六口，瞬间就成了鬼子兵的枪下亡魂。

一时间，佛山里杀机笼罩，人人自危。

这天晚上，梁修远正要上床睡觉，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只见我的四先生站在门口。四先生手里拎着棋盘，说：“深夜无眠，想找梁先生杀上两盘。”两人在灯下驱车走马，杀了几盘，各有胜负。远处的大街上，不时有零星‘的枪声传来，让人的心一阵一阵地揪紧。又下了两盘，四先生看看桌上的自鸣钟，已是午夜，就收了棋子，起身告辞。

梁修远正要起身相送，四先生忽然叹口气说：“今天晚上，也许是我跟梁先生最后一次下棋了。这张棋盘，看着不起眼，却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紫檀做的，就留下来送给先生吧。”梁修远怔了一下，就问：“四先生何出此言？”四先生说：“今日白天，王虎已经代表川岛西山向我下了挑战书，约我明日上午上擂台一战。”梁修远不由一震，咬着牙骂王虎这个汉奸！又说：“四先生不必长他人志气，您的醉拳我见识过，真要是上了擂台，那川岛西山也不见得能落到什么好处。”“唉……”四先生瞧他一眼，欲言又止，摇一摇头，叹息一声，朝他拱拱手，打开门，无言而去。

梁修远心中有事，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他爬起床，去敲我四先生的门，敲了半天无人应门，就知道四先生赴约比武去了急急忙忙往佛山中学赶。

寒风刺骨，天冷得厉害。佛山中学的操场上已经围拢来不少看热闹的观众。四周走廊里站着一些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梁修远挤上前去，看见比武已经开始。四先生双脚足尖踮起，身子向后斜仰，双手作握杯状，摆出了醉八仙中韩湘子端酒迎故人的招式。川岛西山在中国碰到过不少对手，还从没见到有人像醉汉一样站上擂台的，知道奇人必有异技，心里就多了一份警惕，不敢贸然进招，侧身抬腿，试探性的踢出一脚。四先生急忙偏身闪避，因为移步太急，脚下一个踉跄，人就差点摔倒。

佛山酒中仙(4)

梁修远虽是外行，但在台下也看得出来，四先生这次是真的脚步凌乱下盘不稳，绝不是故意藏拙诱敌深入。心里就有些奇怪：四先生今天的状态不对呀！

川岛西山一试之下，心中已然有数，轻蔑一笑，左手打出一记刺拳，引开对手的注意，右脚暗中起腿，一记扫踢，踢向四先生腰肋。四先生踉跄撤步，摇身闪避，却已迟了，叭的一声，川岛西山的脚背像铁鞭一样扫在他腰间。四先生侧身跌倒。爬起来时，嘴角已流出血来。

梁修远的心就悬起来，双方甫一交手，四先生就无招架之力，这可一点不像那天晚上他看到的一招制服王门神的四先生呀！

川岛西山不等四先生站稳，突然腾空跃起，一记飞腿，踹向四先生胸口。四先生脚踩梅花步，一面退避，一面将双手交叉护在胸前，想将对方这一脚挡在身体之外，无奈对方凌空一击，力道太强，四先生双手封挡不住，胸口扎扎实实挨了一脚，人就像断线的风筝，直飞出去，重重摔在擂台边上。以肘撑地，勉强坐起，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梁修远挤到台边，问：“四先生您今天怎么了？”

四先生拭拭嘴角边的鲜血，惨然一笑，道：“我老头子今天没喝酒，身上一点劲也使不上来。”

梁修远跺足道：“您今天怎么不喝些酒再上擂台呀？”

四先生苦笑一声，说：“王虎……昨天就把全城所有酒坊酒铺的酒缸都砸了，连街坊邻居家的酒瓶都砸得一个不剩，整个佛山里，可是连一滴酒也找不到了。”

梁修远的心就沉了下去，王虎这个汉奸，他是要报那一箭之仇，想让四先生死在擂台上哩！叫一声四先生，声音哽咽，就说不出话来。

四先生一笑而道：“无需为我担心，大不了一死，也不能让这小日本小瞧了咱们中国人。”挣扎着站起身，欲再次迎战川岛西山。

梁修远想了一下，忽遭“有了，四先生请稍候。”转身跑到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借来纸墨，把白纸铺在擂台边，拿笔蘸了些墨水，就在画纸上描绘勾勒起来。

少顷，一幅老汉醉饮图就一挥而就。四先生低头看时，只见画纸上一位白须老者，怀抱一坛，腰挂一葫，手执一壶，左斜右倚，东倒西侧，自饮不休。酣然醉态，呼之欲出。四先生细看画中老者，面容清癯，眉目似曾相识，才知梁先生画的正是自己。心头一热，恍惚间，只觉空气中酒气飘香，人就飘飘然有了些微醺之意。

丹田之内一团烈火就烧起来，四先生身似树摇，醉眼斜瞄，手成握杯拳，脚踩醉步，踉踉跄跄就朝川岛西山走去。

川岛西山见他东斜西歪，一副摇摇欲倒的模样，心中越发轻敌，抢身进步，左腿屈膝提起，脚尖上勾，力达脚跟，一记正蹬腿，蓦然踢向四先生面门。他这一招，已使足十分力气，只想速战速决，一招制敌。四先生身形轻晃，脚跟着地，人就像一个不倒翁，向后斜躺下去。川岛西山一脚踢空，四先生又像一个被人推倒的不倒翁，双脚粘牢地面，身体突然反弹上来，向前一个踉跄，似是站立不稳，直往川岛西山身上倒去。

川岛西山两手做了一个封挡的姿势，想要将他推开，孰料四先生这一倒，竟似墙倒山崩，暗蓄排山倒海之力，他双手尚未推出，四先生的身子就已靠在他胸口。挨傍挤靠，醉拳四大奇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人身体甫一接触，川岛西山硕大的身躯就像皮球一样弹了开去，砰的一声，摔出擂台，跌在地上。人还没爬起，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台下观众呆了半晌，蓦然回过神，震天介叫起好来：“中国人赢了，中国人赢了！”

四先生瞧着四面走廊里站着的鬼子兵，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冲着台下观众团团一揖，跳下擂台，与梁修远携手匆匆离去。

回到酒铺，四先生整整衣衫，对着梁修远一揖到地，说：“多谢梁先生的好‘酒’。”梁修远急忙拱手回礼，道：“不必言谢，那是四先生功夫好，醉拳已经练到了‘无酒醉’的最高境界。”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佛山酒中仙(5)

梁修远说：“四先生还是收拾行李，到江北去避一避吧。梁某略通医术，看那川岛西山倒地后气色不对，只怕是受了内伤，估计熬不过今晚。明日一早，日军联队长川岛一雄必定会找上门来为他弟弟报仇。”

四先生就哈哈一笑说：“果然瞒不过先生的眼睛。川岛西山双手沾满中国人的鲜血，我本欲叫他血溅当场，但四周有日军警戒，他若死在当场，估计你我，还有擂台下的百姓，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所以我使了几分暗劲，川岛西山肋骨未断，尚能活动自如，只是五脏六腑皆已移位，只要他晚上一躺下，必定呕血身亡。”

梁修远道：“还是四先生想得深远。”

四先生在背上挽了一个包袱，关了酒铺大门，对着梁修远一拱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四先生再次回到佛山，已是五年之后。此时鬼子兵已经战败投降，国军接管了佛山。四先生把屋里打扫干净，就将三斤半酒铺的招牌挂了出去。晚上打烊的时候，四先生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却是隔壁的梁修远梁先生手拎棋盘，站在门口。两人哈哈一笑，进屋，下棋。

就在四先生回到佛山的第二天，中午刚过，忽然有人造访。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臭名昭著的王虎。日军撤出佛山后，王虎上下打点，摇身一变，成了佛山警察局局长。如今身穿警服，腰里别着驳壳枪，出有随从，入有跟班，威风着呢。

佛山素有“酒乡”之美誉，佛山人好酒历来有名，城中酒坊林立，酒铺遍及大街小巷，老百姓平时有事没事都爱喝上几盅。佛山里，本有几家大酒坊，如酿造佛山玉液的陈家酒坊，出产五粮纯的五粮酒厂。佛山沦陷时，这些大酒坊都被鬼子占领。国军进城后，接收了这些酒坊，按理本应归还给故主，但王虎说这些都是“逆产”，要全部没收归公，结果几经周折，几家酒坊就被王虎给占了。

王虎把几家酒坊整合起来，搞出了一家“佛山春”酒厂，自任总经理，专门生产。二种名叫佛山春的白酒。本欲借此垄断佛山酒市，发笔大财，却不知是因为酒的质量不过关，还是老百姓不买账，佛山春并不受人欢迎，没过多久，王虎就亏得一塌糊涂。他心里正着急呢，哎，听说素有佛山酒中仙之称的四先生回来了，顿时计上心头。

王虎走进三斤半酒铺，对着四先生打个哈哈说：“四先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四先生不想多生是非，就淡淡地跟他寒暄了几句。王虎忽然话锋一转，说：“四先生在佛山里号称酒中仙，听说您曾经一口气喝下一十八斤佛山玉液而不醉，可有此事？”四先生哈哈一笑说：“确实有这么回事。怎么你不服气，想跟四先生比比酒量？”

王虎说：“本局长确实不服气，所以想跟你赌一把。”四先生问：“怎么个赌法？”王虎说：“我们佛山春酒厂酿造出来的佛山春酒，号称华北第一佳酿，倒酒入杯，饮后空杯里的酒香都能把人醉倒。四先生如果能连饮一十八斤佛山春而不醉，本局长愿输三百大洋。”四先生问：“要是我醉倒了呢？”王虎说：“如果四先生您不胜酒力，那就请在我们酒厂‘江南第一佳酿’的牌匾上签上您的大名。往后只要把这块有您佛山酒中仙签名的牌匾亮出来，在这佛山里，就不愁无人买我的酒了。”

他越说越得意，连脸上的刀疤都跟着跳动起来，掏出一袋银元叭的一声丢在柜台上，说：“这是一百元辛苦费，无论输赢，这一百块大洋都是四先生的。”四先生眉毛一挑，说：“要是我老头子不答应呢？”王虎脸色一沉，掏出腰里的盒子炮叭一声拍在柜台上：“那老子就只好请你吃枪子了。”四先生瞄了他一眼，拿出一块抹布，将柜台上的银元和手枪一起抹到地上，嘴里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王虎脸都气歪了，捡起银元和手枪，悻悻地道：“老家伙，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佛山酒中仙(6)

当天晚上，大同街上鸡飞狗跳闹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四先生才知道，昨夜里，王虎带着一队警察跑到大同街，把大同街上十八家小店的店主，包括修远画室的梁先生在内，都给抓走了。当天中午就贴出了告示，说是大同街梁修远等十八人私通共匪，将于今日午后在北门口刑场执行枪决。四先生一看整条街上的小店店主都抓光了，只剩下自己，就知道王虎是冲着自己来的。

再一看，已是日近中午，四先生就气喘吁吁地往北门口赶。北门口长江大堤下有一块沙石滩，那就是佛山刑场，历来处决人犯，都是在那里进行。

四先生跑下江堤，果然看见十八位街坊邻居被反绑双手，面向江边跪着，背后站着一排手持长枪的警察，枪口已经对准十八个人的后心，只等王虎一声令下，便要开枪。四先生大叫：“枪下留人。”王虎从一块石头上跳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哎哟，这不是四先生吗？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赶紧回家去，别沾上晦气。”

四先生鼻子都差点气歪了，瞧着他道：“王门神，别兜圈子了，你到底想怎么样，直说吧。”王虎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说：“还是四先生爽快。您瞧见这十八名人犯跟前的断头酒了吗？”

四先生扭头看去，只见十八位无辜街坊面前，都摆着一只海碗，碗里倒着满满的白酒，每一碗少说也有一斤酒。王虎说：“四先生想救他们，那也不难。十八碗断头酒，每碗一斤，可都是佛山里最好的佛山春酒，加起来正好十八斤。您喝一碗，我放一人，您喝十八碗，我不但把他们全放了，还外赏银元三百块。要是您醉倒在这里，就得在我那江南第一佳酿的金字牌匾上留下您的大名，要是您醉得不省人事，那摁个手印也行。哈哈！”

四先生悲愤的目光从梁修远等人脸上一一望过去，十八位街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血污，看来已吃了不少苦头。看到这些人受自己所累，无端遭此厄运，实在于心不忍。他咬咬牙，冲着王虎点一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王虎大喜，说：“四先生果然是个爽快人，那就请吧！”

十八个人，一溜排开，被反绑着跪在最前面的，是申记米铺的老板申怡茗。申老板素来胆小，瞧见四先生，就把头磕到地上，喊四先生救我。四先生心中难受，说：“某连累大家受苦了，实在对不住。”端起申怡茗面前的酒碗，一仰头，一滴不漏，一饮而尽。王虎鼓掌大叫，好！一挥手，一名警察立即上前，给申怡茗松了绑。申怡茗看看王虎，又看看四先生，竟不敢动。四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说：“申老板，让你受惊了，赶紧回家去吧。”申怡茗这才如梦方醒，朝他拱手道声谢，拔腿就跑，生怕跑得慢了又会被王虎抓回来。四先生见王虎说话算数，略略放心，接下去喝第二碗、第三碗酒……

四先生海量，一口气连干十四碗酒，居然面不改色，状若平常，王虎虽然脸色难看，但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得不依约放人。

排在最后面的，是修远画室的梁修远梁先生。四先生走到梁先生跟前，说：“先生受苦了。”端起最后一碗酒，正要一饮而尽，梁修远忽然叫了一声四先生。四先生放下酒碗问：“先生有何吩咐？”梁修远的眼睛就湿润了，说：“四先生保重！”忽然跃起身，低头奋力往旁边一块大石头上撞去。石头尖尖的棱角，正好撞在他太阳穴上。梁修远身子一软，就躺在了血泊之中。

四先生一惊，抢上前抱住他。梁修远头颅开裂，鲜血泪汩流出，人就没了多少气息。四先生悲声问：“先生这是为何？”梁修远气息奄奄地说：“四先生，我面前这碗酒，颜色跟其他酒略有不同，这酒里有毒，喝不得。”四先生去看那酒，果然颜色略深，必定是被王虎动过手脚，王虎今天是想叫他死在这里呢。梁先生早已看穿王虎的阴谋，为了阻止他喝下毒酒，唯有自绝于前。低头再看梁修远，已经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四先生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心像刀绞一样的痛，在沙地上坐了片刻，忽然哽咽道：“梁先生，老头子送你回家！”抱起梁修远的尸体，就要往堤上走。

佛山酒中仙(7)

王虎神情一变，拦住他道：“四先生，咱们可是有约在先，这梁修远人虽然已经死了，但你若要替他收尸，这最后一碗酒，还是要喝的。”

四先生轻轻放下梁修远的尸体，仰天悲呼：“老天爷呀，请睁大眼睛看着，看我老头子今天怎么收拾这帮畜生。”他双目通红，瞧着王虎道：“好，这最后一碗酒，我喝！但是今天的酒太少，四先生我喝得不痛快，还有酒没有？再给我来一坛。”

王虎被他镇住了，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挥挥手，叫一名手下赶紧去酒厂搬一坛酒来。

不一会，那人就搬了一坛佛山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四先生伸手接过，一掌拍开泥封，王虎伸手按住酒坛说：“四先生海量，您还是先喝了地上这碗，再喝坛子里的酒也不迟。”四先生喝道：“好！”端起地上第十八碗酒，一仰头，一干而尽。接着抱着酒坛，把嘴巴对准坛口，咕嘟咕嘟一阵畅饮。一众围观者，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喝到最后，酒坛将净，四先生忽然停下，皱眉道：“哎王局长，这酒酯香不匀，似有杂味，可是为何？”

王虎道：“不可能啊，这可是咱们佛山春酒厂酿造出来的最好的佛山春酒，怎么会有杂味？”

四先生说：“坛子里还剩下最后一点，不信你自己试试。”就把坛子中剩下的酒尽数倒出，不多不少，正好满满一碗。

王虎端起来喝了，咂咂嘴巴，眉头就皱起来，说：“这酒的味道确实不纯，颇有怪异。”但到底怪在什么地方，一时又想不明白。

四先生不愿久留，冲着他一拱手，说：“王局长，某告辞了。”他一口气连喝十八斤白酒外加一坛佛山春，竟跟没事人一般，抱起梁修远的尸体，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王虎看着他的背影，人就呆了。

待他恍过神来，四先生已走上江堤，去得远了。王虎心有不甘，杀机顿生，气急败坏地叫：“不能让他走，快给我抓住他，杀……”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一头栽倒在沙地上，两眼翻白，口中吐出几口黑血，就此毙命。

事后法医检查出来，王虎是中毒身亡。警方怀疑此事跟四先生有关，但找到大同街三斤半酒铺时，早已人去铺空。从此之后，佛山里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四先生。

对于王虎的死因，几种版本不同的佛山县志各有说法。

有人说四先生其实早有准备，把坛子里的酒喝到剩下最后一点时，悄悄将身上携带的毒药放了进去，欲与王虎同归于尽。王虎死后，四先生因喝了王虎的毒酒，也抱着梁修远的尸体，死在了一个偏僻之地，所以事后警方一直找不到他。

也有本地文史专家考证说，是法医检验有误，王虎并非中毒身亡，而是犯了鸦片瘾，引发急病，救治不及，当场死亡。

还有民间说书先生言，四先生的神通大着呢，他先喝下的那碗毒酒，其实并没有吞进肚子，而是用内功凝聚于胸，待喝光坛子里的酒，复又将毒酒吐出，施下巧计，让王虎作法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