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迷
媳妇迷
老王三把女儿捆起来,用猪毛绳蘸着水抽。猪毛绳抽人是极厉害的,一抽一道血印子。王菊被抽得浑身血淋淋,锁在了家里
李其十七岁就搞上对象了。那时刚解放,村里开会、唱歌、扭秧歌、踩高跷、办识字班,很热闹。李其爱热闹,不论唱啊跳的,他都积极参加,觉得很开心。姑娘、小媳妇们也放开了裹脚布,走出门来,和小伙子们一起唱唱跳跳。
新鲜事儿对青年们总是很有吸引力的。老年人就不大喜欢新鲜事儿。他们看着男男女女搅缠在一起,就皱眉头,担心会干出那伤风败俗的事来。他们担心的那种事终于发生了——村里纷纷传言,王菊做了双鞋,用花手巾包着送给了李其;李其拉着王菊钻进了树林子……
都说李其和王菊勾搭上了。按说,勾搭上就勾搭上呗,反正王菊是没婆家的姑娘,李其是没媳妇的小伙子,两人好,搞对象,合理合法。不过,那时可不行。那时,一般人听到“自由恋爱”这新名词儿,就起鸡皮疙瘩,就像现在的人对“破鞋”一样嗤之以鼻。谁家有这样的不肖男女,那是伤了八辈子天理,合家跟着丢人,抬不起头来。当家人就理所当然地要追究责任,采取断然措施。
老王三把女儿捆起来,用猪毛绳蘸着水抽。猪毛绳抽人是极厉害的,一抽一道血印子。王菊被抽得浑身血淋淋,锁在了家里。李其爹娇惯他,没舍得毒打,可也指鼻子剜眼地把他臭骂了一顿:“人要脸,树要皮。你算个畜生!不要脸!”李其嘟哝道:“我就和她耍了耍,也没怎么着。”他爹吼道:“你还要怎么着?你耍,你怎么不找爷儿们耍?怎么偏偏找个丫头孩子耍?”李其壮着胆子说:“她和我好,我也喜欢她。我想娶她。”他爹气得浑身乱哆嗦:“狗日的,你放什么屁!媳妇要明媒正娶,由老的安典。你狗日的乱搞,还是人吗?”胳膊扭不过大腿。李其也被看起来了。不久,老王三就把女儿出脱了,给东庄一个刚死了老婆的老青年做了填房。李其他爹也托人从二十里外的孟家庄给李其说了个媳妇,接着就传了契。
传契,是旧社会的定婚方式。男女双方的当家人在媒人的主持下,由识字先生给立下两份文书,双方各执一份,就算定婚了。解放后,政府宣布这一套无效,要到政府登记,才算正当的婚姻关系。可是在一些偏僻的山村,直到“大跃进”那年还有靠传契订婚的。这种古老的订婚方式,都是由父母或其他当家人包办,当婚的男女毫无发言权,也不能见面。传契不能见面,传契以后也不能见面,直到结婚才能见面。
媳妇迷(2)
李其和王菊硬被拆开了,着实难受了一阵子。后来听说孟家庄那姑娘比王菊还强,是百里挑一的人物,李家寨没有比得上她的,李其就又高兴起来。不过,高兴之后他又接着担心,没捞着亲眼看看,真好假好不摸底儿。媒人的话不实诚,饭帚疙瘩能说得赛天仙。
要知道,十个媒人九个骗,李其听说同村的王五就让媒人骗了,娶了个瘫巴媳妇。那天,王五他娘亲自去相那姑娘,去的时候,那姑娘坐在屋里烙煎饼。媒人问:“你看摊得怎么样?”王五他娘认为媒人问煎饼摊得好不好,就说:“好,好。”等娶过来才知是个瘫巴。媒人却还蛮有理:“你自己说瘫的好嘛。”
媒人嘴巧心眼多,会糊弄人。李其担心被媒人糊弄了,怕孟家庄那姑娘是个瘫巴。即使不是个瘫巴,说不定是个瘸腿或者疤瘌眼儿什么的……李其越想越担心,就巴望着能亲自看看。
传契的第二年春上,他丈母奶奶死了。这就给了他一个走丈人家的机会。旧时的风俗,媳妇不过门不走丈人家,可遇到红白大事,还是要应酬的。李其穿戴得齐齐整整,抱着一捆烧纸,兴冲冲地去了。
他丈人家家境不错,一个很齐整的四合院儿。灵柩停放在西堂屋里。吊孝的客人自然都得先在灵屋里守一阵子灵,然后再去东堂屋休息,喝茶。李其蹲在灵柩旁,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院子里瞅。呆了会儿,李其被带到了东堂屋,在东堂屋他更是不转眼珠地盯着外面,就怕他媳妇从眼皮底下漏过去,捞不着看。他听说,他丈人家就一个闺女,好认,只要听到丈母娘叫“丫头”,或者对他丈人喊“爹”的姑娘,就是了。虽然有两个大舅子媳妇,都很年轻,这也好分辨。那时只要是媳妇就一律窝鬏子,姑娘一律扎根独辫子。李其瞅了半下午,只看到两个舅子媳妇这屋那屋的串门,就是没见他媳妇。他断定,一准是听说他来,害羞,躲起来了。
按旧风俗,人死后停灵期间,一天往土地庙送三次汤。由一老头担着小米汤和烧纸,死者的亲属披麻戴孝,按照先男后女、先亲后疏的次序排成一行跟在后面,哭喊到土地庙,齐齐跪下哀悼一番,等洒下汤,烧完纸,再依次哭喊而归。直到傍晚送汤时,从东屋南边那个门口里出来个扎大辫子的。李其不由得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想,这一定是她了。看那身量不高不矮,不粗不细,和媒人说的一样;也不瘸不拐,只要脸膛再端正,就行了。可惜看不到脸面。那块大孝布把她的整个头都罩住了。送完汤,大辫子又进了东屋,闭上了门。李其想,你还有出来的时侯,反正我还得在这里呆一天多,你拉屎尿尿上茅房,不能罩上孝布吧,耽不了我看。
媳妇迷(3)
这天晚上,李其被安排在东屋住宿。这东屋原来三间是一口屋,后来又从南边隔出了一间,就成了两口屋。李其住的是北边一口屋。他进来一看,不由得心中暗喜:南边的隔墙只是用砖坯垒到了梁口,梁上面还空着哩,该当要见见媳妇的面了。他小舅子把床铺了铺,就上去躺下了。
床靠着北山墙。李其坐在床沿上,嘴里吸着小烟袋,眼睛直勾勾地朝南瞅。南边屋里还亮着灯。李其猜想,他媳妇大概正在灯下忙针线。秋天就要过门了,得忙活一阵子。李其抽了三袋烟,他小舅子就呼呼地睡着了。他于是立即行动起来,先搬了个凳子轻轻地放在了南边隔壁墙下。这墙不高,踏着凳子就能看到那边了。接着又回来吹灭了灯,摸黑爬上了凳子。站在凳子上,就比梁高出了一头,不过还看不到那边的情况。李其踮起脚,使劲伸了伸脖子,还是看不到,好像有东西挡着。他就两手抓着梁,将身子轻轻提了起来,趴到了梁上。这下看清楚了:原来南边屋里,靠着隔壁架了个小天棚。
那时,庄户人家除了娶媳妇一般是不弄天棚的。娶媳妇时弄的天棚也很简单:只是用几根小木棍,架起一领席,就行了。席是红的,红的吉利。每家结婚都要买两领红席,一领铺在床上,一领架在床的上空,就是天棚。等床上的席破了,新婚生活也就过去了,不需要天棚了。做天棚的那领席又挪到了床上,物尽其用。庄户人是很会打算的,李其看到的天棚就是用一领红席架起来的。
这口屋本来是李其大舅子的洞房。他大舅子搬出去了,天棚却没拆,这就大大碍了李其的事了。李其知道,他媳妇肯定就坐在天棚下面的床上,可是看不着。他只看到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个针线叵箩,东面墙上挂着个老式铁豆油灯。他媳妇准是倚着东墙做针线,就是看不着。他左偏偏头右仄立仄立身子,怎么也看不着。天棚虽然比床宽不了多少,李其的上身却比天棚短得多,他恨不得把脖子猛拽出二尺。
李其急得油煎火燎,抓耳挠腮,不小心弄下一块泥巴,啪嗒掉在了天棚上。他媳妇往外一探头,李其吓得急忙缩回身子,两手抓着梁,轻轻落回到凳子上。心里扑腾扑腾跳了一阵子,听听那边没什么动静,又攀上梁去,还是看不着。他静静地琢磨了一会儿,就摸了块泥巴丢到天棚上,想用这个办法再把媳妇引出来。
可是这回儿他媳妇稳稳没动,只骂了句“死老鼠”。看来这招儿不灵了。李其就后悔刚才太心慌,要是没有躲下去,也就看到了。虽然他媳妇背着灯,管怎么也看个大概……李其正在埋怨自己,却见床沿上伸出了两只脚,煞白煞白的。他立时兴奋起来,一下子把眼盯了上去,恨不得一把抓过来放在嘴上亲亲。可是煞白的脚一闪就抽回去了,接着就听到床铺响,大概是在脱衣服,要睡觉了。李其可急了,他还没看够白嫩的脚,他更想看看那白嫩的脸蛋儿。他想她的脸蛋也一定像这脚一样又白又嫩,怪受看哩。
媳妇迷(4)
李其想,要是灯一灭,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行,得想办法看,一定要看到!他急乎乎地把身子往前猛地一探,谁知这一探探过了头,扑通一声掉在了天棚上。天棚怎能撑得住他?接着他就和天棚一块儿落到了下面的床上……
第二天,媳妇又气又羞,喝了卤水,死了。李其一下子出了名,还得了个外号——“媳妇迷”。
出了名的李其再说媳妇就有些困难了,人家女方一听是个媳妇迷,就贵贱不谈了。就这样,李其一年比一年大,一晃就是几年。那时,一般的青年十八九岁就抱孩子,他二十老几了,还不知云里雾里……再这样等下去也是白搭,就一跺脚,闯了东北。
这次东北也算没白闯,三年后回来,顺顺妥妥地说上了媳妇。
当时东北客很吃香。农村姑娘找对象,就爱找闯东北的。东北客丑点不要紧,总比趴在家里扛锄头的强。山里人还为东北客编了几句顺口溜:留洋头,不戴帽;穿皮鞋,大步趫;镶金牙,自来笑;腰里有的是钞票……
李其也帅起来了——“和尚头”变成了“洋头”,总是用右手一摸弄一摸弄的;左手夹着洋烟卷,时不时地抬起来,撸撸袖子,露出手腕上闪闪放光的手表;本来很整齐的牙也换上了两颗黄色的,见人就咧咧嘴;皮鞋锃亮锃亮的……
村里人都觉得李其阔了,他自己也觉得阔了。朋友王明法问他:“大哥,这次回来好安典人口了。你打算要个什么样的?”他把头一仰:“要祝英台那样的!”祝英台什么样儿?谁也没见过,反正很俊。李其就想要个很俊的媳妇。王明法哈哈笑道:“那是,那是。”心里却说:“德性!穿了两件洋皮子不知姓什么好了!”
李其是有点趾高气扬,还特地在老王三门前晃啊晃地走了好几趟。他要叫老王三看看他李其不是等闲之辈,他要叫老王三懊悔没让女儿跟他。他对着王三的门说:“王菊要是跟了我,老东西耽不了喝酒!”他还对王菊的小弟弟说:“你要是我的小舅子,手表我也让你戴几天滋滋(乐呵乐呵)!”老王三全家气得了不得,都咒骂他:“打八辈子光棍,说不上媳妇!”咒骂当然不顶用,李其很快就说上了媳妇。
他回家的第三天,媒人就找上门来。媒人是王明法的姐姐,她已嫁到孙家庄了。她对李其说:“大兄弟不是要个祝英台那样的吗?我看那姑娘比祝英台还俊呢。”李其一听就笑咧了嘴:“是吗?谁家?”王明法他姐说:“大前天你回来的时候,不是在城里碰到了俺村一个老汉吗?就是他的闺女。”
媳妇迷(5)
李其一听,就想起来了。那天,他中午在县城下了汽车,找了家饭店,想吃点饭。要了两个炒菜,还没上来,就坐在桌边抽烟。不大会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端了一碗水,也坐在了这桌边。
老汉喝了口水,就从已经不现纱路的白包袱里摸出个煎饼,大嚼大咽地吃开了。李其问:“你就这样吃?”老汉抬头看了看李其,穿得人五人六的,不像个庄户人,就急忙端起那碗水,说:“我到那边吃,到那边吃。”
李其一把拉住老汉,说:“大叔,坐,坐。我是说,你怎么不买碗菜?”
“哦,哦。我有呢,有。”老汉放下碗,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咸萝卜,“这就行。”
李其笑了笑:“等会儿吃吧。”就招手向服务员要了两个菜。老汉不知李其有什么事,放下了手中的煎饼和咸萝卜,愣愣地看着他。李其递给老汉一支烟,问道:“大叔,哪个村的?”
“嘿嘿,孙家庄,孙家庄。进城卖干柴了。嘿嘿。”老汉边用火镰打火,边恭敬地回答。
一会儿,菜上来了。李其又去买了几斤馒头,对老汉说:“吃,吃。”老汉受宠若惊,又搓手,又扯胡子,就是不好意思摸馒头。李其硬把馒头塞进老汉手里,说:“不要见外,咱还是一个乡的邻居呢。”老汉拿着馒头,瞅着桌上的菜,咧着嘴道:“这太破费了!”他大约进城来卖一趟干柴的钱,比这几个菜钱多不了多少。庄户人弄几个钱不易,也就把钱看得尤其金贵,一分钱攥出汗来,有钱时也舍不得花。李其却满不在乎:“这算什么。”花这几个钱,他确实没放在心上。
在外闯荡的人心胸宽,手丫子松,花钱不当回事儿。当然,李其腰里也确实有钱;要是没钱,也就没法慷慨了。他一边吃着,对老汉说:“东北,到底比咱家好挣钱。只要动动手,一天抓挠个三十二十的不成问题。”那时,猪肉才三四毛钱一斤,小麦一毛多钱一斤。十块钱就是大款子了。他说,他一个月能攒多少钱,一年能攒多少钱,三年共攒了多少多少钱……
老汉惊得目瞪口呆。他是个老实人,以为李其说的都是实话,其实李其是吹牛。李其听说,东北客回家说媳妇,必须学会吹,要能把虱子吹成大象。李其本来就不愁说话,闯荡了几年,更不怕说话害腰疼了。他指着桌上的小提包说:“银行叫我一下子提空了——嘿嘿。”又扒开青条绒外套,指着里面的夹袄,说:“这里用它当了棉花,铺了满满的一层,都是十元一张的。嘿嘿,这算是到了家了,我对你说实话。在外边可不敢这么说——财不露白嘛。咱是乡亲,我才对你说实话了,哈哈。”
媳妇迷(6)
李其把假话说得比真的还真。老汉问他有媳妇了没有。他又笑了笑,说:“我就是为了说媳妇才逼上东北的。我爹给我说了个,我没看中,不同意。他硬逼着我要,我一气之下,闯了东北。这次回来,可得自己挑挑拣拣——我爹给我去信说,他不逼我了,让我自己看着办。”
老汉又问,东北好搞对象吧。他说:“那里的姑娘送给咱,咱也不要。”
“咋?”老汉莫名其妙。他说:“咱看了就烦得慌——都别着烟袋呢。女人抽烟真烦人。可东北就这么个风俗,十八九的大姑娘叼烟袋——东北‘三大怪’嘛,这就是一怪。咱可不要那怪东西。我爹娘也不同意我在那里搞对象。我独苗一个,要是在那里成了亲,落了户,不苦了二老双亲了?谁伺候他们?我来信说,我不能那么办。可他们总是不放心,就怕我被人家留住了,一个劲儿地去信让我回来,说是家里好些给说媒的,让我回来自己定。我本来还没打算回来,我想干个三年二年再说,说媳妇急什么?哈哈哈……”
李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边说边吃,边吃边说。老汉洗耳恭听,深信不疑。不知老汉是被李其的一番话吸引了,还是被李其的一顿饭感动了,他要把女儿许给李其,麻利地就托来了媒人。
李其扭开锁,蹲在满是老鼠屎的地上,抱头痛哭起来……他孤零零一个人,成了彻底的光棍汉了
听了这番话,李其马上就跟着王明法他姐进了孙家庄。这时侯说亲,当婚的男女青年要对面相了。李其要亲自相相老汉的女儿,也让人家看看他。老汉的女儿着实很俊,眉眼端正,头发乌黑,肤色白白的,个子高高的……李其一下子就爱到心里去了。他坐在老汉家不想走,王明法他姐叫了五趟才叫出来。
老汉一家也比较满意。李其本来长得不错,穿戴得又好,更增添了几分成色。那些看热闹的人都赞不绝口,老汉家更是喜得了不得。只是老汉的女儿嫌李其年龄有点儿大。王明法他姐给压下了五岁,指天发誓说李其二十三岁,实实在在是二十三岁,不信可以去查听查听。老汉家信了王明法他姐的话,也就没再查听。这门亲事算是很容易地成了。李其腊月二十三回的家,二十九就订妥了。过了年,正月十六登了记。
那时候,说媳妇花不了几个钱。嫁妆都是女方陪送,这是老风俗。养闺女的吃亏,闺女多了光陪送就陪送穷了,闺女叫“赔钱货”。以后,人越来越精,越学越鬼,养闺女的不想赊本了,还要赚钱。这可就苦了养儿的了,小伙子成了“赔钱货”……李其他丈人家除了必要的彩礼,没过分的要求。李其觉着自己是个闯东北的,不多花几个过意不去,硬是给了老丈人二十块钱,买酒喝。他丈人喜得不得了。他又另给了媳妇二十块,让她自己买点零碎东西用。
媳妇迷(7)
李其给媳妇买的衣服也比人家多。那时条绒就是最好的布了,他一下子就给媳妇买了两身。他想着,不能让媳妇白投了他这个东北客呀!
李其还要把媳妇娶在新瓦房里。如今,农村要说媳妇,先得盖屋,新媳妇要娶在新房里。那时不大讲究,旧房一样能娶媳妇。但李其觉着自己家的两间屋又矮又小,不像话,手里又有钱,就决定盖新的,盖砖瓦房。当时,李家寨还没有一间瓦房。李其要在李家寨耸起第一座瓦房。
李其他爹不同意盖新屋,更不同意盖砖瓦房。他爹说:“这年景还不知怎样,呼隆(闹腾)什么!”当时,民间纷纷谣传,说是不太平。头一年是(农历)闰八月,这一年又一连三个“大”(一连三个大月)。据说闰八月就很不好,天下就不安稳,就要大乱。老百姓呼呼隆隆乱了一阵子,到处烧香烧纸,磕头作揖……也许是王母娘娘保佑吧,头一年庄户人没受什么大灾大难。可第二年又是个不祥年——“一连三个大,神鬼都害怕。”老百姓自然更害怕。世道还不知怎么个乱法呢……李其却不害怕,他不听爹的。二月里就开始搬砖,搬瓦,买木料……
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采办,一切房料算是都齐备了。李其想接着就盖,可是山里的匠人不敢承揽这活,他们没盖过砖瓦房。李其也怕他们给盖不好,就到外地去请师傅。外地师傅已经定下了活,一时不能来,六、七月里才能行。拖拖就拖拖吧,六、七月里盖起来也耽不了十月里结婚用。谁道还没等盖屋的师傅来,就轰起了“大跃进”,跃起了人民公社,进了共产主义了。李其盖屋的房料一下子给“共”了“产”。
那时,李其被征集到铁山上挖铁矿石去了。铁山上很紧,没假期,没星期天,昼夜不停地干。李其去了仨月没捞着回家。后来听说村里的树被砍光了,烧了炭,炼钢铁。他就急了,惦顾着他那盖屋的木料,担心也给烧了炭。李其想回去看看,请了几次假没请下来,就想偷偷走。有天晚上放电影,不打夜班了。他觉着这是个空,看电影没法查人数。快点儿走,三十里地,天明上班前还能赶回来。他就打定主意,溜了。
李其紧走慢跑,到家也有半夜了。通常日子,正是鸡不叫狗不咬的时辰。跃进的年月到处充满跃进的气氛,村里村外灯火通明,口号震天,“拼拼拼,干干干……”李其进了院子,就发现西墙根下空着,不由心里通通跳了起来。正好他爹从坡里干活回来,他急忙问道:“那些棒呢?”他爹叹了口气,说:“弄到村西盖了养猪场。砖、瓦也都弄去了……”李其一听,顿时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子,肚子几乎要破,屋也没进,就向村西跑去了。
媳妇迷(8)
人进了共产主义,同吃同住同劳动;猪也“共”了“产”,集合在了一起。每个大队(村农业社成了公社下面的大队)都要建养猪场,各家各户的猪赶到一起,集体饲养。李家寨养猪场在村西,离村不到半里地。猪圈已经盖起来了,一溜十几间,青砖青瓦,很整齐。李其没顾得细看,就蹿上了猪圈,两手揭起瓦,噼里啪啦往下摔。看圈的孙大癞已经睡下了,听得响动,就开门问:“谁?”李其恶狠狠地道:“你爷爷!”孙大癞一看苗头不对,没顾得穿鞋,扒提着裤子跑去找党支部书记刘祥去了。
李其他爹赶来了。他知道李其要惹事,果然见李其像疯了一样,好几间猪圈的瓦都摔光了。他喊,李其不听;他拖,拖不动。他又气又急又害怕,浑身乱颤:“你娘的,你找死,找死……”一会儿,刘祥跑来了。他指着李其厉声喊道:“滚下来!快给我滚下来!”李其好像没听到,手中的瓦还在飕飕地往下飞。刘祥边骂着,冲过去扯住了李其的一只脚(猪圈不高,在地上就能够得着),想把李其拽下来。李其正在火头上,恨不得杀人,哪管他那一套?摸起两片瓦狠狠地朝刘祥头上砸去——“啪”的一下,在刘祥的脑门上开了花,刘祥哎呦一声倒下了。
李其被判了两年徒刑。他在劳改中表现得不错,提前半年放了回来。到家一看,破屋漏天,门上的锁都被铁锈锈住了。随着“大跃进”而来的是罕见的大饥荒,许多人撑不住这严峻的考验,得水肿病死去了。李其的爹妈也相继在半年前离开了人世。李其扭开锁,蹲在满是老鼠屎的地上,抱头痛哭起来……他孤零零一个人,成了彻底的光棍汉了。
大队食堂每顿发两个黑窝窝头。窝窝头是地瓜秧加上点儿地瓜面蒸的,还不如李其在劳改队吃得好,吃得饱。后来连黑窝窝头也发不上了,就剥榆树皮,磨玉米秸,用榆树皮把玉米秸粉粘起来,蒸了吃。等长出树叶来,又蒸树叶吃……青蛙、蛤蟆也遭了殃.一时被吃光了,甚至连老鼠也烧了吃……反正有点东西撑肚,就比瘪着强。人生天地间,吃饭最为先。吃饭都顾不上,别的就不用谈了。李其这阵子自然也没那想媳妇的心思。他只想填饱肚子。
这年春上,他起早摸黑,在山上开了些荒地,都栽上了地瓜,秋天收了将近一千斤地瓜干。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收入。食堂垮台了,多数人还处在饥荒中,李其不但可以放开肚皮吃饱饭,还能卖几个钱花花。他日子好过了,就想,有个媳妇才更好。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怎么样——刑满释放分子,年龄也大了,像模像样的姑娘不大容易搞,他也就不要求高了,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媳妇迷(9)
李其见没人给说,就到处哀求:东门里“大嫂操操心”,西门里要“表叔帮帮忙”……他脸皮厚了,一点儿也不害羞。在街上,在路上,在坡里,不管见了谁,拉不上三句家常,就要人家给说媳妇。
“怎么,您还真要看我的热闹?行行好。我不会让您白费力。”
“可怜可怜我吧!人过三十多半辈儿。我——唉!我还能忘了你?”
有的人见他说得怪可怜的,也给他提提,可是总不见成;有的人随便哄他几句也就算了。有些专门以说媒为职业的,见李其有“肉”可啃,便闻风而来。这些人都图吃图喝图东西。媒成不成的,反正他们来一坐就得赶紧泡茶、递烟、倒酒、端饭……喝足吃饱,抹弄抹弄嘴,拍拍屁股,走了,也不见媳妇在哪里,还嫌李其招待得不好:“看炒那鸡蛋,两筷子夹完了。包子馅光见菜不见肉。还要说媳妇。哼!……”
’
李其并不是小气人,为了说媳妇他舍得破血本。媒人的挑剔儿只不过是为了遮掩他们的白吃白喝。当然,有的媒人也确实费了唇舌,可明明女方回绝了,还是哄着李其“有成头儿,有成头儿”,一趟又一趟地来坐桌,还得要鞋钱(媒人四处奔跑出力的佣金)。
有的媒人,装模作样地领着李其到集上相亲,其实连个影儿都还没有,就随便指个赶集的姑娘说:“就是她,就是她。你看行不行?”李其当然行,猫捉老鼠似地扑上去,和姑娘摽半天膀子,心里受用一霎时。过两天,媒人来叹口气:“唉,人家嫌你……”就完了。李其呼呼隆隆说了一冬一春媳妇,_个也没说成,报销了四五百斤地瓜干。
王明法对李其说:“你是白搭鸡鱼肉蛋,干滑溜媒人腚门子了。再破费五百斤地瓜干,也不一定说上媳妇。还不如找孙大癞他老婆犒劳犒劳再说。她啊,一斤地瓜干就和你睡一晚上,多便宜。我看,你和孙大癞商量商量,给他一百斤地瓜干,把他老婆典过来,陪你俩月,尝尝女人味儿,哈哈哈。”
李其气得把头一扭,骂道:“什么东西!”他想正儿八经说媳妇,不想胡来。偷鸡摸狗,只在一时,过后什么都不中。正儿八经说媳妇是实落门道。可是晚上躺在炕上,他又觉得王明法说得也有道理。三十多岁了,还没捞着尝尝女人味儿,实在可怜。媳妇还不知几时才说成,眼前有肉为什么不吃?这么一想,就睡不着觉了。孙大癞他老婆那两个大奶子就在眼前晃开了。那东西一晃,就心里痒,浑身酥,更睡不着了。睡不着就越馋;越馋,大奶子越是晃得紧。晃啊晃地就把他晃起来了,蹬上裤子,披上袄,奔孙大癞家去了。
媳妇迷(10)
孙大癞他老婆本来就不大正派,灾荒年头就更不顾羞耻了。谁管她顿饭,给几斤地瓜干,或者给她几毛钱,她就和谁干。孙大癞对他老婆的事儿心知肚明,可是管不着,也不敢管。他一向在老婆面前犯不出话来。他没本事,家里三天不动烟火,他只是抱着头出长气吸短气。他老婆用身子挣口吃的,又照顾孩子,他也跟着沾光。当然,大癞心里也不是滋味,自己的老婆跟人家睡觉,他能好受吗?没办法。村里免不了议论。有人就公开对大癞说:“你多亏有个老婆能挣……”大癞就红起脖子骂道:“你老婆能挣!”人都知道要脸面,孙大癞也知道要脸面,有时似乎还显得很刚强。一次,他被老婆用笤帚疙瘩打得钻了床底,了劝架的邻居,连忙自嘲:“她没捞着打我,她打不着我。她不敢钻床底,她怕老鼠,我不怕……”人家叫他出来,他还梗着脖子撑强:“不出去,我不出去。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去,就不出去……”
这天晚上,大癞他老婆又出去了。孩子睡下了,大癞坐在炕上抽烟,倚障子(挡在锅台和炕之间的小隔墙)上磕满了烟灰,老婆还没回来,他就气得操娘操妈地小声骂了起来。他从不敢当面骂老婆,生气时就背地里骂几句解解恨。按说,他是不该骂老婆的,要不是老婆,他早得水肿病死了。可是老婆现在越来越野,简直不把他当自己的男人,多日子不让他上身了。他心里很火,就偷偷骂。大癞正骂着,听得门响,吓了一跳,当是老婆回来了。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其。
李其进门就嘿嘿笑道:“大哥,还没睡?”
孙大癞不冷不热地哼了声,他知道来这里的男人不是找他耍的,都是为他老婆来的,自然不会高兴。李其虽说是头一次,可这深更半夜的,明摆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孙大癞向来不把李其放在眼里。他虽然是个窝囊废,别人都不把他当个玩意儿,都瞧不起他。他却觉着李其还不如他——李其坐过牢,又是出了名的媳妇迷(李其自从闯东北后,人们好像忘记了他那个外号了。近来因为急于说媳妇,“媳妇迷”又响了起来),李其的名位只能在他之下,决不在他之上。他可以大胆地当面叫李其“媳妇迷”。李其竟然想好事,来“迷”他老婆,瞎了眼的狗日的!
李其只顾心里开花,没看出大癞的敌意,从衣兜里掏出了烟卷(他整天求人说媳妇,身上不断烟卷),嘿嘿着凑到炕前,递给大癞一支。大癞翻了翻眼皮,本不打算接,可一想,一两分钱哩——就接过来,放在倚障子上,嘴里还吧嗒着他的旱烟袋。李其自己点上一支烟,就到锅门口坐下了,他瞅了瞅炕上,没见大癞老婆,就问:“大嫂没在家?”
媳妇迷(37)
李其傲起来了。抽烟都抽五块钱(一盒)以上的,喝酒要喝十块钱(一瓶)以上的:还让来喜给买上了手机,时不时地掐巴掐巴,喂上几声。每天,他吃饱了就去逛大街,县城的商店、酒馆都让他逛遍了,逛熟了。
有天,他突然领了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回去。王菊看着女人问道:“这是谁?”李其笑道:“我的小蜜。”王菊又问:“小蜜是什.么?”李其讥笑道:“你白住在城里,连小蜜都不懂?小蜜就是替我办事的,陪我玩的,陪我睡觉的。”王菊脸生气道:“不正经!七十多的人了,还这么不正经!”李其挺认真地道:“我怎么不正经?就是这么回事嘛。如今的大老板都有小蜜。我是大老板的爹,不更该有小蜜?来喜憨,不知道享受,身边连个小蜜都没有,让人瞧不起。我替他争这口气!”
王菊气得“啊”的一声倒下了,不省人事。李其就抱着王菊哭:“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就当了真呢?我见你整天又做饭、又洗衣,忙得不得了,想请个保姆替你干活,让你歇歇儿,你怎么……我可怎么活呦……”哭着,哭着,李其也一下子倒下了,趴在了王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