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奇案·傀儡术
贞观奇案·傀儡术
确切地说,昨夜血案的肇事者正是一具本该停在灵堂中的尸体
大唐贞观初年,长安。
不论后世史官如何粉饰,这绝非唐王朝最好的时代。广袤东土尚未从数十年战乱争斗中恢复元气,所有被后人称颂为清明盛世的迹象也还不曾显现。这一年冬天寒冷程度异乎寻常,北至辽东、南至江淮,各地官员报告灾情的奏章如同此刻正在飞扬的雪片一般,向王朝的指挥中枢蜂拥而来。户部官吏无须验证这些报告的真实性,因为已经有大批灾民从附近村镇中一路逃荒而来,有些甚至来自更远的山西、河南等地。接连两个月无休止的大雪压垮了他们简陋的房屋,缺乏食物的村民往往阖村迁徙,沿途中因为老病冻饿而死去的人不计其数。
长安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每日清晨城门例行开启的时候,门外总有十数个甚至上百滞留城外的人,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表情呆滞。偶尔也有一两个靠着墙坐在那里,面色青灰,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安静,纷乱的胡须和结满冰碴的头发。士兵抬走这些尸体时甚至无人哭泣,因为大家都疯狂地想要挤进城去,仿佛那就意味着活下去。守城兵士已接到命令,严格控制流民数量,但真正执行起来却相当棘手。每一天、每一座城门都会发生一些小规模的冲突或骚乱,甚至连禁军也不得不被派遣来巡查,以防异变。
“求求你……放我们进去……”几十只手扑打着坚硬冰冷的城门,有气无力的呼喊在门外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号泣。城上两名兵士对望了一眼,这些天来不断出现的景象已经让他们感觉麻木,见怪不怪了。
然而有些声响不同以往,那是隐隐约约的琴声,听来好像是初学乐器者随意的拨弄。一个兵士探出头,想要找出这声音的来源,却徒劳无功,又无聊地缩回了脑袋。便在此时,一阵仿佛闷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到了城门前猛然停住。马上骑士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看不清面目,与暗夜融为一体,又像是黑色的旋风。
事起仓促,连门口的灾民也愣住了,但随即,有人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机会。一个机灵的年轻人猛然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这位老爷,发发慈悲,带小的进城去!”
这一声提醒了其他人,于是灾民纷纷下跪,围在黑衣骑士马前,有两个更是扑上前去,拉住了那匹马的缰绳。莫名其妙地,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成了他们企图抓住的救命稻草。
那人一声不吭,只是端坐在马上,纹丝不动。兵士也察觉了异常,将火把举在手中,照了下去。其中一人手一滑,燃烧的火把向骑士身前直落下去,几乎同时,马上人身形动了动,一道比火光更加炫目、更加耀眼的光线亮起。
惊呼和哀号四起。这是一种来自地狱的绝望景象。方才拉住缰绳的两人头颅斜飞而起,鲜血随之喷涌,在颈间断口处形成冲天血柱,身体还维持着生前的姿势,直立不倒。刀光不停,在暗夜中像是死神驭使的闪电,向四散奔逃的人们当头击下,片刻之间,所有纷乱的叫喊全部回归死寂。
城头上乱作一团,士兵们手忙脚乱,越来越多的人奔上城头,却不敢打开城门。黑衣人缓缓抬起头,火光下露出一张呆滞惨白的脸。忽地横过手中刀,向自己颈中刎去,随即轰然落下马来,再也不动。
贞观奇案·傀儡术(2)
一切重归寂静,只有雪地上的鲜血和尸体,印证着方才发生的一幕并非噩梦。
火光摇曳不定,照着眼前凄惨情景:三十来个人横七竖八地堆叠着,躺在血泊中,姿势各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伤痕,全在脖颈之中,有一些颈椎骨被砍断,头颅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歪向一边。雪仍在下,飘落的雪花已成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一个士兵突然忍不住,弯下腰吐了出来,四面立刻响起干呕的声音。
“身为大唐将士,怎能如此软弱?都给我站直了!”
这一声不高,却斩钉截铁,显示出主人无所畏惧的个性。说话之人是一名年轻英武的将官,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高大魁梧,眉浓而直,明亮双目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勃勃生气。此人名叫尉迟方,司职勋卫’府校尉,向来以胆大勇猛闻名军中,而他的叔父--大唐开国元勋之一吴国公尉迟恭更是号称勇冠三军。惊魂未定的守城军士这才结结巴巴地把方才情形说了一遍,言语支离破碎,颠三倒四,显然还没从这场惨绝的屠杀中缓过神来。
“就是这个人杀了流民,然后自刎?”
“一点不错。”军士胆子略微大了一点,“大人您没瞧见刚才那情景,简直是--”
校尉没理会军士的话,走上前去,将那具倒伏在地的无头尸首翻转过来。黑色斗篷散落,露出里面戎装,这是金吾卫的服色。他倒抽一口凉气,望向滚落在地的那颗首级:虬髯戟张,惨白面色,圆睁着一双呆滞的眼,依稀可以辨认出生前熟悉的面貌。稳住心神,掰开尸身上握刀的手,“当啷”一声,一柄黑色长刀掉在地上。乌金打造,从柄至刀身作纯黑色,却有寒光隐隐流动。
仿佛碰着了火焰,尉迟方蓦地松开手。四周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大张着嘴,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神情。毫无疑问,这把寒铁刃属于有神刀将之称的左金吾崔元启。而此人恰在七日前暴病而卒,确切地说,昨夜血案的肇事者正是一具本该停在灵堂中的尸体。
“他的手……”不知是谁用嘶哑变调的声音叫了起来。尉迟方定了定神,透过僵硬手指,看见掌中朱砂字迹,月光下鲜艳如血,分明正是“李淳风”三字。
“哼,少要装腔作势。我尉迟方是堂堂男儿,就算你有妖术,我也不惧怕你!”
“是这里?”
“大人放心,错不了。”
校尉尉迟方一手下意识地按上刀柄,随即发现自己多此一举。这里是长安城北一处酒肆,青砖朱门皆已半旧,门上雕饰却还残留着堂皇之气,想必过去曾是高门大姓的居所。大雪初霁,淡淡阳光照着门口的乌木匾额,上面写着“随意楼”三字,没有落款,字迹洒脱飘逸。掀帘进去,室内炭火熊熊燃烧,暖意扑面,恍惚从严冬走入春天。
窗口一桌最为显眼,围坐着几名番商,虽然一个个方巾长袍,学唐人打扮,但高鼻深目,胡须卷曲。也有女子,将金黄头发挽成发髻,脖颈中围着银鼠皮,胸前露出一抹雪白丰满的肌肤。往里一桌看服饰是太学的儒生,酒酣耳热之下,眼睛不时地瞟向波斯女子。墙边角落另有一人盘膝而坐,一壶酒,并无酒菜,一碟长生果而己。态度悠闲自在,恰与此地气氛相合,似乎是这里的常客。
贞观奇案·傀儡术(3)
长安城中可能有人不知道当朝宰辅的名讳,却很少有人不知“随意楼”的李先生。传言这位酒肆主人医术如神,卜筮星相无所不知,甚至能起死回生,具备神通法力。
“他叫李淳风?”
“这个,小人也不太清楚。”亲随挠了挠头,“这位李先生性情古怪,‘平时深居简出,名头虽响,却无人知道他的来历底细。”
听口气,显然对此人敬重有加,尉迟方却不以为然。想了想,道:“你可曾听说他会妖术?”
“妖术?”随从瞪大了眼,正要开口,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粗豪声音:“妖人!出来!”
声音如同炸雷,令人心惊,那人身材奇伟,左耳一只硕大金环,天气如此寒冷,他却敞开上衣,露出毛茸茸的胸脯。与他一比,原本身材高大的尉迟方几乎可以用瘦弱来形容了。
“抱歉,本店只卖酒水,不售妖人。”答话的是柜中少年,大约十四五岁,淡眉圆脸,绾着童子髻,面貌稚气,神色却一本正经,与年纪颇不相称。这句话一出口,两个太学生便窃笑起来。大汉怔了一怔,环顾,四周,突然跃起伸手,一把扯下那块写有“随意楼”三字的乌木匾额,“喀”地一声,拗成了两段。
匾额坚韧厚实,却轻易被折断,可见神力。方才发笑的几个儒生面面相觑,脸上已有惧意。番商交头接耳,似是在打听出了什么事。只有墙边角落独自饮酒的人安之若素。
“店里规矩,损坏物件照价赔偿。”少年右手握着一支笔,左手迅速在算盘上拨了几下,抬头道:“木料二两三钱银子,做工五钱,金粉五钱,破匾按柴火价收回,折二钱。共三两一钱,零头不算,承惠三两。”
一连串流水账报了出来,一板一眼,不仅大汉,连角落里的尉迟方也愣住了。大汉回过神来,喝道:“赔什么?主人呢?出来!”口音生涩,似非中原人士。
“嗯,原来要见我家主人。”少年口中说着,手上算盘不停,“卜卦一两,诊金八钱,药费另算。若遇他心情好,减半收费;你折了门匾,他心中一定不痛快,那就加一倍--连同赔偿的银子,共计五两。”将笔一放,右手伸到大汉鼻子底下。大汉刚想发作,不知怎么眼前一花,紧接着耳上一痛。定睛看去,少年手中已经多了一样黄澄澄的东西,正是自己的耳环。变故快速,竟无人看清如何到了少年手中。
“金环重一两三钱,”敏捷地将金环放在秤上,少年飞速报出数字,“一两金十两银,便是十三两。这青金质地不纯,要克扣一些,算十两,一半就够了。”不知何时,他手上已然多出一把光芒闪耀的匕首,轻轻一划,那金环便应声而开,从中整齐裂成两半,“找头还你,两清了。”少年一边认真说着,一边将半枚金环纳入袖中。一切动作只在瞬间,大汉懵然不知所以,忽然听见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笑声来自角落那桌。一人散淡青衫,凭几临窗,正值冬阳温煦,水银一般倾泻在他身上。大汉正在头晕脑胀,终于有了一个答话的人,于是撇开少年,大踏步走上前去。
贞观奇案·傀儡术(4)
“你!笑什么?”
那人懒洋洋地并不起身,却将身体向后靠去,双手拢在袖中。一眼望去,是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额角高耸,散发用一根布带随意结在脑后,神色间颇有几分落拓之相。外貌并无特异处,但眉眼修长、颈项修长、手指修长,以至于对此人的第一印象,便剩了“修长”二字。
“随便笑笑,不可以么?”
这种漫不经心的回答无异于火上浇油,尤其是说话的人嘴角还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揶揄神情。大汉登时暴跳如雷,向他对面一坐,将大如钵的拳头直伸到青衫男子眼前:“不可以!谁笑我,就打谁!”
这一拳看起来几乎和对方脑袋一般大,要是落下,鼻子还不立刻歪了。那人却丝毫没有畏缩之色,反而凑上去仔细研究,神色好奇,倒像是孩童见到了新玩具。
“好大的拳头。不过,你为什么要寻此地主人晦气?”
“妖人,装神弄鬼,欺负好人!我钟馗,专打恶人!”
青衫男子双眉一挑,拊掌道:“原来是仗义的侠士,失敬失敬。随意楼这姓李的,我也早看他不顺眼。有钟壮士为民除害,那是再好也不过。只是……我怕你不是他的对手啊。”
这句话一出口,名叫钟馗的大汉瞪大了铜铃般的眼,下一刻便哈哈大笑起来:“钟馗打架,从来不会输!”
“嗯。论打架自然是壮士厉害得多,但此人若施出妖术,你便抵挡不住了。”
“妖术?”
“不错。”青衫男子笑吟吟地取过桌上一只筷子,蘸了酒水,在桌上草草涂抹了一个图案,又在中心点了一点,口中念念有词。尉迟方看得清楚,既不是字也不是画,只是毫无章法的一团。
“喏,这就是妖术了。只要手指碰了这迷魂符,一盏茶工夫必倒。如何?敢来试一试么?”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说话的人脸上表情又是极其笃定,钟馗不由愣住。那人见状,补充道:“倘若钟壮士不敢,那就算了。”
此言一出,钟馗哪还忍得住,一把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将那酒水画成的图案尽数抹去。青衫人哎呀一声,满脸遗憾:“这可糟了。这样,你试着用力按一下这里,可有什么感觉?”
手中竹筷点上大汉右侧颈窝,钟馗依言按了过去,立刻摇头:“没有!”
“啊。那么,这里呢?”竹筷下移到了左侧腋窝。‘
“没有!”
“这里?”
顺势移到胸腹之间,钟馗毫不犹豫猛力一按,张口道:“没……”一句话未完,突然脸色发紫,口中荷荷有声,瞪着眼直勾勾望向前方,紧接着“砰’’地一声,偌大一个身形向后栽去,将屏风压倒在地上。尉迟方大惊,再看大汉口中流出白沫,竟然已经晕了过去。
惊叹和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青衫人“啧”地一声,带着惋惜的眼光看了看被压碎的木屏风,放下手中竹筷,重新袖起双手。
贞观奇案·傀儡术(5)
“摇光,送他出门。”
“每次都是你闯祸,却要我来收拾,”先前柜内少年闻声而出,拉长了脸嘟着嘴,“哪有这样当先生的,只知道偷懒……”
“哎呀,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和先生计较什么。对了,莫忘了将那半枚金环也留下,抵这屏风的价。”
少年依言将不省人事的大汉拖向店外,如此沉重的身躯,竟是毫不费力。尉迟方看得目瞪口呆,连忙上前一揖。
“这位兄台……”
看了他一眼,青衫男子微微一笑:“尉迟大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校尉心中惊诧,方才并没有通报姓名。
“尉迟大人的骨相,与吴国公极其相似,因此斗胆猜测。”吴国公尉迟恭,正是尉迟方的嫡亲叔父。后者一身武艺也是传自于他。
“骨相?”
“不错,吴国公的骨相原本就世间罕有。面貌相似之人甚多,但骨相则除非至亲,鲜有相同。”
这说法闻所未闻,尉迟方不禁茫然。那人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衣衫:“未曾远迎,恕罪恕罪。在下李淳风。”
“原来你就是那位李先生?”平心而论,此人形貌与尉迟方想像中道貌岸然的长者没有丝毫相同之处,但看身后亲随那敬畏神情,是此人无疑。想到自己此行目的,校尉心中悄然生出警戒:倘若尸体掌中字迹所指即此人,则难免重大嫌疑。一念及此,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特地来这里,是为一桩案子。”
“哦?”李淳风双眉略挑,“血案?”
此言一出,尉迟方猛然起身,退后一步,随即“铮”地一声,腰间佩刀出鞘,横在对方身前。
“不出所料,果然和你有关!”
刀光雪亮,满屋客人面面相觑,全都失色。李淳风却依旧神色如常:“何以见得?”
“还没有开口,你就知道我的来意;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会如此?”
李淳风哑然失笑,重新坐了下来,拈起一枚花生放入口中。
“案发在开远门,大约昨夜酉半;共死三十六人,其中一人是凶手。杀人者乘黑马,使宝刀,从城外而来,杀人之后自刎而死。有传言他并非别人,正是不久前亡故的崔元启--尉迟大人,李某所言,对还是不对?”
他每说一句,尉迟方的刀便逼近一分;话音未落,那把刀几乎已架到了他的颈中,寒气森然:“不用说了,随我走!”
视而不见近在咫尺的刀锋,李淳风道:“难道大人以为与我有关?这死人复活的事,自有阎王爷来管,却还轮不到区区在下。”
“哼,少要装腔作势。我尉迟方是堂堂男儿,就算你有妖术,我也不惧怕你!”
闻言,李淳风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原来尉迟大人当真信了方才的游戏之言,罪过罪过。经络血行,原有定规,那大汉肝火旺盛,气血有逆行之相。须知月盈则昃,水满则溢,以其自身之力施于人迎、期门、日月诸穴,截断气脉,岂有不倒之理。所谓妖术,不过是一点医理罢了。”
贞观奇案·傀儡术(6)
校尉这才明白方才以酒画符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玄机原来在此。话说回来,这外貌文秀的青衫人谈笑之间便让大汉铩羽而归,所学固深不可测,所为亦不可思议。但看眼前这人一脸玩世不恭之色,不由得一肚子无名火起:“既然不是妖术,又说血案和你无关,为何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个么,”酒肆主人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这店铺,三教九流人来人往,消息自然比别处快。不要说这么大的案子,坊间早就传得纷纷扬扬,就连谁家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逃不过我的耳朵。若不知道,那才是怪事。”
“可我并未告诉你是为此案而来!”
“能令勋卫府六品校尉亲临我这小小酒肆,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事么?”
此言毫无破绽。尉迟方犹豫了一下,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道:“就算你说得对,那人临死之前,为什么写下你的名字?”
即便是李淳风,此刻脸上也露出一丝诧异:“我的名字?”
“不错,是我亲眼所见!”
“可否领我去看一下尸首?”
“这……”尉迟方不禁迟疑。眼前此人来历不明,深浅莫测,实在毫无把握。李淳风目光闪动,忽然伸指弹了一下额头,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明白了,明白了。大人求功心切,不肯细加察看,却要诬良为寇,拿李某的性命成就功名。咳,难怪昨日夜观星相,见荧惑犯填星,主小人当道,原来应在此处。时运不佳啊……”
“胡说!”盛怒之下,校尉双目圆睁,“谁是小人?尉迟方是堂堂朝廷将官,怎会做那种不堪之事!”
“既如此,”酒肆主人施施然起身,将一方毡毯裹在身上,顺手将案上花生收入袖中,“请带路。”
“尉迟大人说此处有横死之人,担心作祟,要在下作法镇魇”。
供案上,白布覆盖着一具无头尸身,颈中断口血渍犹新,身侧则是一颗毛黪黪的头颅。
“这位就是崔大人?”
“不错!”尉迟方沉着脸在一旁按刀而立。心中早已千百遍后悔:原本想查探此人底细,结果一激之下反而带他来验看尸体。更令人沮丧的是,为何演变成这般局面他自己也尚未明白过来。话说回来,这位酒肆主人虽行事诡异,态度懒散,却并不让人疏远,自有一种从容气度,令人油然生出亲近之心。
李淳风伸手抓起那尸身左手,仔细看了看掌中字迹。尉迟方忍不住插言道:“看清楚,是你的名字吧?”
端详了一阵,李淳风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当真难看。‘李’字粗短,‘风’字歪斜,唉,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谁管你好看难看!”尉迟方没好气地说,“难道写你的名字还要先临帖不成?这可是死者留下的线索!”
“线索倒是线索,只不过这字并非死者所留啊。”
贞观奇案·傀儡术(7)
“什么?”
“假如你要在掌心写字,会是什么方向?”
尉迟方想了想,五指向上,伸开左掌。
“对了。自己书写,字迹应该由指向腕,而不是像尸体手上这字迹,由腕至指。如果是那样,必须将手掌转过来,对着自身。如此别拗的方式,不合常理。”
“那会是谁?又为何写下你的名字?”
李淳风正要开口,忽然耳旁靴声杂沓,几个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人四十多岁,戎装束甲,面部棱角分明,一望可知军旅多年,神色不怒自威。尉迟方连忙行礼,此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勋卫府的折冲都尉谢应龙。对方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尸身,触及那颗头颅,忽然身躯一震。大步走了过去,迟疑半晌,伸手轻轻阖上了断首上兀自圆睁的双眼。
尉迟方低下头,不忍看他神色:谢应龙与崔元启二人武艺在伯仲之间,两人交情之深胜于兄弟,此刻亲眼见到好友如此凄惨恐怖的死状.这位身经百战、威仪赫赫的将领也不禁双目通红,泪水潸然。但谢应龙仍不愧是军中大将,久经战阵,处变不乱,很快便镇定下来。
“是谁发现的?”
“昨夜奉命巡查到开远门,发觉有骚乱迹象,然后便看到……”迟疑片刻,尉迟方还是问了出来,“大人与崔将军交好,可知道之前他的死讯是否属实?”
空气凝重如这阴霾雪天,谢应龙缓缓道:“前日我去他府中拜祭,算起来,昨夜正该是回煞之日。”
此言一出,尉迟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七日还魂,难道说,这正是恶灵不散,化身僵尸取人性命?
“崔将军身上有什么特别东西?”
“他是骑马而来,事发后那匹马受惊逃逸,至于身上,并没什么可疑。不过……”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李淳风,突然有些犹豫。
“不过什么?”
生性耿直的尉迟方决定据实以告:“将军请看。”
他拉起尸身左手,刚要开口,目光所及,大吃一惊:字迹已经完全不见,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朱砂红色。猛抬头,却见李淳风对他眨了眨眼,面上笑意隐现。尉迟方顿时张口结舌,再没想到这胆大包天的家伙竟借察看之机消灭了证据。自己是带他来现场的人,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
“这是什么?”谢应龙指着那一片朱砂问道。
“是……是……”
正慌乱时,李淳风从容道:“大人,是在下所作符印。”
“符印?”
“不错。尉迟大人说此处有横死之人,担心作祟,要在下作法镇魇。”
皱了皱眉,谢应龙转向李淳风:“你又是什么人?”
“啊,在下么,师承逢机子,精研五行命理,能知吉凶运程。尊官若要推运改命,镇宅驱鬼,生男生女……包在在下身上。”
“原来是个江湖术士。”谢应龙鼻孔里哼了一声,对尉迟方道,“此事交由我来处置,你不必管了。”
贞观奇案·傀儡术(8)
遵命告退,刚到门外,尉迟方便虎起了脸。
“你这是什么意思?消灭证据,还连累我欺瞒官长!”
“不愿节外生枝而已。”李淳风笑吟吟地丝毫不以为意,“莫非你要谢将军当堂抓我?那样的话,只怕这件事永远没有水落石出之时。”
“难道你有把握破解此事?”
“没有。”
尉迟方正要发作,李淳风徐徐道:“不过有一件事,却相当奇怪。”
“什么?”
“停灵七日,尸体血液早该干涸,但那头颅颈中血迹却还新鲜得很。”
此时长街之上已渐渐热闹起来。两人脚踏在松软积雪上,发出轻微声响。一只寒鸦蓦地从树上飞起,枝干动摇,簌簌落下许多雪花,随风起舞。运送取暖木炭的车不久前刚从此地经过,路上有一道细细的炭迹,混在车辙之中。空气寒冷清冽,隐隐传来炸糕和蒸蜜食的香气。
“以你看来,世上……真有僵尸回煞这种事?”
“据说荆楚之地有一种法术,可以役使死尸,让它行动。”李淳风拢着袖子,呵了口白气,微微眯起双眼,“传闻而已,既未亲眼见到,难定有无。”
“那么这件事……”
话未说完便被李淳风打断:“你跟崔大人平日有交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数面之交。”认真回想往日见闻,校尉答道,“他武艺高强,更写得好书法,在军中很有威望;但为人孤僻,不喜欢交游,平生知交只有谢大人一人。”
“可有家眷?”
“崔将军早年丧妻,此后便未婚娶。”
正要接口,热闹的市集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惊呼夹杂着马蹄声次第响起。一匹黑马如同疾风一般狂卷而来,正到尉迟方身边,忽然人立而起,昂头怒嘶。耳畔只听得“啊”地一声,却是一个行路女子被吓得跌倒在地,眼看便要被怒马踏在蹄下。
尉迟方来不及多想,眼看旁边有一处布匹店,顺手扯一匹长绸,挽了个活结,看准时机将长绸甩了出去,正套在惊马的脖子上。那马长嘶一声,四蹄踢得地上雪片飞溅,一股猛力将他拖了出去。一片惊呼声中,尉迟方深吸一口气,看准酒楼前粗大的木柱,将长绸另一端迅疾绕了上去,末端缠在腰间,沉腰下挫,双脚仿佛生根一样牢牢站定,不肯松手。那马发狂挣扎,嘶鸣声中,一股巨大力量涌来,人跌跌撞撞地就要冲向柱上。
就在此刻,一声唿哨响起。这声音颇为奇怪,虽然尖利,却并不刺耳,‘原先暴怒的马匹忽然站定,鼻孔中喷出浓重白气。随即缓缓俯首,恢复了驯顺模样。尉迟方定了定神,这才觉得手脚酸软,背脊冰凉,已完全汗湿。奔逃的人群渐渐围拢来,掌声四起,都说这位年轻军爷神力惊人。他无暇顾及,连忙抬头,却见身侧青衫男子面露微笑,手指刚刚从唇边移开--方才那声音竟是李淳风所发。
“这是崔将军的坐骑?”
贞观奇案·傀儡术(9)
“正是。昨夜事发之后,无人顾及,这马便不知去向。不知为何会冲入闹市之中。”
马纯黑色,竹耳兰筋,隆颡麴蹄,毫无疑问是一匹良驹。李淳风伸手轻轻抚摸马背鬃毛,黑马低嘶了一声,俯首帖耳,与方才暴戾模样不可同日而语。他脸色凝重起来,将手缩了回来:指上赫然沾着鲜血。
“是昨夜……”
“不是。”李淳风迅速否定了他的话,“血迹鲜红,尚未干凝,绝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这位军爷……”
怯怯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二人的话。循声望去,是方才遇险的那名女子,看上去二十上下年纪,淡绿锦袄,容貌姣好,面色苍白,双颊胭脂褪尽,显然是惊魂未定。见尉迟方回头,便深深万福,低头道:“多谢相救。”
“咳……无须多礼。”尉迟方慌忙回礼,毫无道理地脸红了一下。某种程度上,外表粗豪的将官其实相当腼腆,尤其在与女子相处的时候。
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自然,女子嫣然一笑:“奴家姓柳,行五,京中人都称我五娘。公子高姓?”
这回轮到尉迟方吃惊了,道:“你就是明翠阁的柳五娘?”
“明珠映高髻,翠凤满枝头。”长安城中明翠阁,在一干少年子弟之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里的女子色艺双绝,却往往自重身份,只以歌舞娱入耳目,不轻易以身事人。如此一来.反而更得贵族子弟的青睐,缠头之资可达万钱。一曲新词既出,教坊争相传诵,无论是寻常百姓女儿还是皇宫深院中的妃嫔,人人皆以习得明翠阁中曲为荣。这柳五娘便是其中一名红歌姬,却不知为何荆钗布裙,卸尽簪环,独自行走到此。
“幸会幸会。”一旁的李淳风接过话头,“在下姓李。至于这位公子……大约要一个时辰之后,才能想起自家姓氏了。”
柳五娘双眸一转,掩口轻笑。尉迟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脸色更红,讪讪道:“在下……在下复姓尉迟,单名一个方字。”
“原来是尉迟大人。”女子敛袖再拜,“有约在身,不得久留。大人今后若到明翠阁,千万记得寻我,也好亲奉茶酒,略酬今日相救之情。”
身形袅娜地,浅绿人影当真如柳枝迎风一般远去。尉迟方正极目而望,耳边忽地听到一声轻咳,回过神来。却见李淳风面露微笑,拍了拍马颈。
“飞马送佳人,韵事天成哪……虽非君子,也当成人之美,李某告辞。”
“什么?你要走?”尉迟方终于回过神来,道,“不行!”
“哦?”青衫男子双眉微扬,“尉迟大人要捉我去讯问么?既无证据,恐怕难以定罪吧。”
想到字迹已毁,校尉不禁气馁。奇怪的是,自己心中其实并未将此人当作疑犯看待。
“这件事情相当怪异,都说你见多识广,可否帮助查探?”
贞观奇案·傀儡术(10)
叹了口气,李淳风道:“勋卫府中这样爱管闲事的,为数不多呀。”
“什么?”
“此事诡异难测,既非职责所在,推托干净也不是难事。何必插手?”
青年校尉眼前现出昨夜情景。刀光、血光、飞起的头颅,似乎就在眼前。手扶刀柄,慨然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既然身为朝廷将官,岂能不管?”
“嗯,大人果然公忠体国,佩服佩服。”口中说着,脸上却丝毫看不出钦佩之意,“不过,李某一介草民,既未食禄,又没什么好处,这忠人之事么,不免要打些折扣。”
“好处”两字说得甚重,尉迟方再迟钝,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官中还没有悬红,按照定例,只要破案,赏赐是跑不了的。”尉迟方语气中已有不耐之意,“是否要在下画押作保?”
“哎呀呀,不必不必。”李淳风欣然说道,“令叔吴国公名重长安,怎会信不过。只是随意楼有两条规矩:一不白做事,二)不白收钱。生意人习性,话说在前头,免得日后纷争而已。”
尉迟方心中不满又增加了几分,倘若相信坊间流言,说不定就把对方当成了传说中的高人逸士,谁能想到却是个满身铜臭的惫懒角色,方才的敬重之心全都化作了轻视。李淳风却毫不理会他的想法,拍拍身上衣衫,道:“走吧。”
“上哪儿去?”
“不知。”
见校尉一脸诧异,李淳风微笑着拍了拍那匹黑马的颈子。
“不过,它应当知道。”
那马上骑士穿着一件黑色斗篷,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已跟随黑马步出开远门。城外积雪较城内更加厚实,路也因此变得难行。好在那匹马一直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走,一点也没有显出犹疑的样子。
“老马识途,果然不错。”尉迟方兴奋不已,放松缰绳让那马自行寻路,“你看,这马当真走的是那日道路。”
“这就是命案发生的地方?”
“不错。”
空气中隐隐传来血腥气,随风飘来几声尖厉哭叫,让校尉彻底变了脸色。
“是城外灾民。”李淳风脚步不停,淡淡说道,“这附近有乱葬岗,死去的人便停在那里。昨夜被杀的人想必也在。……难道你没有听过此地乃是凶城么?”
开远门外大约五里之遥,有一座前朝的旧城墙。相传建时就有古怪,屡砌屡倒。后将造城工匠悉数坑杀城底,此城乃成。然而常常闹鬼,夜半犹有砌墙之声,据说是工匠们冤魂不散,出来作祟。无人敢居住于此,只好将此地做了坟场。有胆大好事者曾与人赌赛,夜间露宿于此,结果被鬼魂所迷,疯癫而死。从此莫说晚上,就连白天,也少有人敢从这一带经过。想到种种耳食之言,胆大如尉迟方也略有些不自在,连忙转移了话题。
“幸好灾荒没有殃及京城,据说陇西一带饿死了不少人。”
贞观奇案·傀儡术(37)
时间转瞬已到新年,长安城中太平无事,唯一变故便是明翠阁不知何故悄然关闭,遣散了楼中女